《天元散修传》第4章 和尚空至
史书云:二十三年,春早至,日大如轮。
北境的日子还是夜长梦多,白日里过了晌午时分,眨个眼的功夫,远山的余晖脉脉便映上了人的脸庞,炊烟的袅袅升起也被照出了残红的颜色。
春日来的甚早,落虹镇的里正活了七十个春秋,不曾记得惊蛰节气前有柳叶吐芽的。
以往时节,天冷得还让人禁不住的浑身发抖,屋外的寒风如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家家户户猫在土屋里,靠着炉火感知些许的暖意。
这种鬼天气,便是贪玩的小孩子宁愿忍着尿意,也不愿迈出门去。
好似一夜之间,东南疾来的春风不期而至,如千里迢迢来看望少女的情郎,热烈又急迫,粗鲁的让少女生出三分怕意。
北方人早经惯了春风的漫卷狂沙,只是那年尘土飞扬,将天地搅的昏黄不定,恍惚间如身处末日。
风沙过后,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艳阳暖化了坚冰,驱赶着天元大陆对冬日最后的眷恋。
七八个老人半倚在墙边,庆幸小心翼翼中捱过了冬日,让暖阳驱散尚未褪去的寒意。
路上的行人褪下了冬日臃肿的棉衣,为着生计匆匆忙忙奔波在艳阳下,被日头晒得昏昏沉沉,如同饮了三碗烈酒,微醺醺的行走在盛世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多数人的谷仓堆满了粮食,猪圈里抢着野菜的黑猪们簇在一起,哼哼哈哈的挤在一处。
它们用嘴巴卖力的抢着吃食。村妇提着木桶,笨拙地数着眼前拱来拱去的脑袋,十个指头有些忙不过来了,常常为之头痛。
生于盛世,便是贫寒孤寡之家,饭碗中的野菜也能混着那半碗谷米,捱过冬歇春来之际的贫瘠日子。
所有的明艳都在昭告着,休养生息二十年的天元大地又迎来了一个太平盛世。在官家的史书中便是天元之治,国泰民安,乃是少有的繁华盛世。
天元城去西九千里的禹州,乃西北苦寒之地。此时的春风从南面而来,已经走得太久,如今累的气喘吁吁,才堪堪吹皱了河上的碎冰。
柳芽被前几日的乍暖骗得冒出了头,就只能无奈的经着早晚的回寒,抱怨自己的少不经事。
这日依旧是艳阳高照,天边的哀哀鹤鸣如疾行的飞剑,划破了禹州治下落虹镇的安宁。
山寺日高僧未起。近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纸,将一方世界的明亮化转柔和,亮堂了空至和尚的禅房。
沉默的灰尘随缘的飘来荡去,窗外树枝上的老鸦攒劲地叫着春天,向不远处的几只母鸦炫耀自己新长出来的褐色尾巴,竟比昨天夜里叫春的猫儿还要骚情几分。
空至一柱香前就醒转了,他贪恋醒后的片刻宁静,并不动身起床,而是摊开了四肢,把自己摆成个大字。
直到窗外老鸦噗嗤噗嗤的飞走了,他才缓缓擦掉额头上细细的汗水,起身整了下被压皱的灰黄色僧衣,敞着半个胸脯推开房门,走向东角的厨房。
墙边一溜儿的海棠花积攒着鼓囊囊的花骨朵,等着一场雨后的绿肥红瘦。
空至是从梦中醒来的。
梦中的他尚是孩童时期,也是这明艳的春日,他们家还住在天元城。
天元城居之不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天元城站稳脚跟的。天元城里人人疲于奔波,春日的到来常常是悄无声息的。
人们迟钝的发觉春天,不是望见新燕衔泥的匆忙,也不是早鸭探水时泛起的层层涟漪,而是清晨薄薄的白光里,半睡半醒时布谷鸟儿脆脆的鸣叫。
梦中断断续续传来大报恩寺七级浮屠上悬挂的风铃响声,让你缓缓醒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满是麦子时节的香气。
父亲与两个哥哥已经褪下冬日的厚袄,吃完早饭,便穿着灰色的薄衫去集市上,寻些出力气的生计。
空至是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他想要从家里出去玩耍的。天上飞来飞去的仙人,或是仙禽偶尔掉下来的长长的尾巴,他斜着脑袋看的久了,也就没了兴趣。
门外是另一处天地,插着冰糖葫芦的稻草人被老头把玩着走街串巷,并不爱来城北,常常过了四五天才能见上一面。
小贩脖颈上挂了方盘的各色果脯,街边脆声吆喝着的卖糖人,在热闹的街市里孤独的行走着,稍不留神便汇入灰蓝色长衫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空至听到脆生生的吆喝声,便忍不住将手指吮进嘴里。
他还小,尚不知父亲与哥哥每日劳累的酸痛,只惦记着他们出门在外,晌午能吃上满是油腥的大馒头,那可是两个大钱才能买到的。
父亲偶尔带回来肉馒头,自然是紧着他这个最小的儿子。空至狼吞虎咽,任由油脂把自己弄成个大花脸,溅的衣衫点点油腥,害得母亲好不耐烦,拿起扫帚便追打他,强迫着把湿毛巾糊在他脏兮兮的脸上。
空至望着父亲和哥哥将要出门去,许是久违的满目的明媚让人欢喜,父亲并未像平日里拒绝他,而是转过身摊开手来,对着空至道:“今日同去”。说罢空至如小狗般扑到父亲怀里。
这梦被老鸦聒噪醒了。
空至低垂着头颅,盘膝坐在床上,两只大手飞快地拨拉着佛珠,一粒佛珠便是一年光景。
光阴是每日的东升西落,漫长又转瞬而逝,算算父亲和两个哥哥,一月之内相继过世,已不在人世二十八年了。
官府的刀笔吏记载不过寥寥数十字:上元八十一年,北关失狩,兽多食人,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空至起身来到厨房。这厨房甚为简陋,不过是个烧火做饭的地方,一个水缸盛满了水,一堆柴火躺在墙角,灶台烧过的余烬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漆黑的灶台上还放着烧鸡。这烧鸡是镇子里的刘寡妇昨晚子时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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