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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晨光将峡谷东侧的崖壁染成赭红色时,五人已站在鬼门道入口。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峡谷两壁如刀劈斧凿,高约三十丈,最窄处仅九尺宽,仅容一马勉强通过。岩层是沉积砂岩与砾岩的混合体,经千年风蚀,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咽般的怪响。谷底并非平坦,而是由大小不一的卵石铺成,石缝间有暗绿色苔藓——这是地下水渗出形成的湿润环境。

唐渊蹲下身,捡起一块卵石。石头表面光滑,是典型的河流冲刷痕迹。“古籍记载不虚,”他低声道,“《元和郡县志》说‘鬼门道本古河道,汉时改作军道’。看这些石头,至少被水流冲刷了上千年。”

何墨没有接话。他正观察岩壁上的凿痕——每隔五步,就有两个对称的方孔,孔深约一尺,边缘整齐。“栈道桩孔。”他手指抚过孔洞,“汉代戍卒在这里修过栈道,后来废弃了。”

“哥,你看这个。”舒杰在十步外招手。

众人走过去。沙地上散落着七八支锈蚀的箭簇,箭杆早已腐朽,但三棱形的铁质箭头还能辨认。唐渊捡起一支细看:“标准的汉弩箭,箭簇长一寸二分,带血槽。这是军制武器。”

乌兰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指着箭簇旁半埋在沙里的东西——那是一小块染血的皮料,边缘有白草部落特有的菱形缝线。

杨万立刻蹲下,徒手扒开沙土。更多的碎片露出来:破碎的皮水囊、断裂的骨匕手柄、还有半块木牌。

木牌上刻着北莽文。

“中路勘测三队·向导哈尔巴。”乌兰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发颤,“哈尔巴叔叔……他是部落最好的猎人,一个月前被北莽兵抓走,说是要带路去死亡沙漠……”

她拿起那截骨匕手柄。柄端刻着一个小小的狼头——白草部落战士的标记。手柄断口新鲜,是被大力折断的。

“这里发生过搏斗。”何墨检查周围痕迹。沙地上有拖拽的血迹,延伸到三丈外一处低洼地。他走过去,看见了尸体。

三具尸体半埋在沙中。两名北莽兵仰面躺着,咽喉处都有骨匕刺入的伤口,深及颈椎。另一具是草原老者,俯卧在地,后背插着三支箭——箭杆涂成黑色。

乌兰跪倒在老者身边。她没有哭,只是伸手轻轻拂去老者脸上的沙土。那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左颊有道旧疤,是年轻时与狼搏斗留下的。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哈尔巴叔叔……”乌兰用草原语低声说着,合上了那双眼睛。她从老者紧握的右手中取出半截骨匕——匕尖断在北莽兵咽喉里,手柄留在他手中。左手还死死攥着那块木牌。

唐渊检查箭矢:“箭簇涂黑,是为了增加隐蔽性。但这黑色……”他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前嗅了嗅,“有腥臭味。乌兰,这是不是——”

“黑蝮蛇毒。”乌兰的声音冰冷,“见血封喉。他们抓叔叔带路,用完就杀,连全尸都不想留。”

杨万握紧了刀柄。他看见乌兰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但她的背挺得笔直,像草原上不肯倒下的草。

“埋了吧。”何墨说。

五人合力挖了个浅坑。没有工具,就用刀剑和手。沙地松软,但下面的砾岩层坚硬,舒杰的手很快磨出血。没人说话,只有刨土的声音和风声。

将哈尔巴的尸体放入坑中时,乌兰从他怀中取出一小袋东西——是晒干的肉条,用油纸包着,已经发硬。她将肉条放回叔叔胸口,低声道:“路上吃。”

舒杰眼角有些发酸。

填土时,何墨突然抬手。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崖顶传来三声短促的哨音——鸟鸣般自然,但节奏过于规整。何墨脸色一变:“斥候哨。三点方位,五十丈。”

几乎同时,两侧崖壁上垂下十余条绳索。黑衣黑甲的士兵如猿猴般滑降,落地无声,迅速散开呈半圆形包围。动作迅捷专业,显然是精锐。

杨万数了数:二十人。全部身着札甲与锁子甲复合的铠甲,关节处用牛皮加固,既保证防护又不失灵活。弯刀刀身微弧,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刀柄裹着鲨鱼皮防滑。每人腰间还挂着短弩,弩机上隐约可见刻字。

为首者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面庞黝黑,左眉到下颌有道刀疤——呼延灼。他打量五人,目光在唐渊的官制玉佩和杨万的军服残片上停留片刻,然后用带着陇西口音的汉语开口:

“地图交出来,给你们全尸。”他的视线转向乌兰,“那草原女人,右贤王点名要活的祭旗。”

“祭旗”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杨万耳中。他几乎本能地向前一步,挡在乌兰身前。左肩的伤口因这突然动作崩裂,血渗过绷带,但他浑然不觉。

舒杰不动声色地挪到唐渊侧前方,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可能射来的冷箭。方天画戟已横在身前。

何墨快速扫视地形。左侧十步外有处岩窟,入口狭窄,仅容两人并行。他压低声音:“退进岩窟。那里狭窄,他们人多的优势发挥不出。”

唐渊正要点头,杨万突然吼道:“跟他们拼了!杀了这些畜生——”

“杨万!”唐渊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很大,“不将性命能白费在这里!听何墨的,撤!”

乌兰也抓住杨万的手臂:“他们人多,硬拼是送死!”

杨万努力压制住怒火,没反驳。

五人向岩窟移动。苍狼卫立刻合围,但何墨与舒杰一前一后,剑戟配合,硬生生杀出一条通路。乌金剑专刺甲缝,方天画戟横扫逼退,两人虽未言语,却默契得如同共战十年。

退入岩窟的瞬间,一支冷箭射来,直取唐渊后心。舒杰回身一戟,“铛”地击飞箭矢,但箭簇擦过他左肋,划开皮甲,入肉一寸。

“舒杰!”何墨急喝。

“皮外伤!”舒杰咧嘴,但额角已渗出冷汗。

岩窟内比想象中深。入口狭窄,但内部逐渐开阔,是个天然溶洞。钟乳石倒悬,地面湿滑,有地下水从石缝渗出,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继续往里!”唐渊举着火折子在前引路。光线昏暗,只能看清三丈内的景象。

走了约二十丈,前方出现岔路。左路向上,坡度陡峭;右路向下,隐约有水流声。何墨蹲下检查地面痕迹:“左路有新鲜脚印,不超过一天。右路……脚印更旧,但地面湿润,可能有水源。”

“走右路。”乌兰说,“杨万需要换药,伤口又裂了。”

话音刚落,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追兵进来了。

“快!”唐渊率先冲向右路。

通道向下倾斜,越来越湿滑。杨万因左肩剧痛,脚下不稳,第三次滑倒时,舒杰一把将他拽起,半扶半拖地往前跑。

前方出现微弱光亮。不是出口的光,而是某种莹绿色的冷光,来自岩壁上生长的苔藓。借着这光,众人看见通道尽头是个较大的洞室,中央有潭积水。

“停下。”何墨突然说。

他盯着水面。潭水清澈,但水下隐约有东西——不是鱼,是某种规则的几何形状。

唐渊也看到了。那是石板,人工铺设的石板。虽然长满青苔,但边缘笔直,绝不是天然形成。

“下面有建筑。”何墨深吸一口气,“汉代戍堡。我们可能找到龙城的前哨了。”

话音未落,后方追兵已至洞口。

“跳下去!”何墨当机立断,“舒杰,你带杨万先下,我断后!”

舒杰没有犹豫,一把揽住杨万的腰,纵身跃入水潭。水花四溅。唐渊紧随其后,乌兰看了何墨一眼,也跳了下去。

何墨转身面对追来的苍狼卫。洞口狭窄,仅容两人并行,这给了他机会。乌金剑起手式摆开,不是进攻,而是防守——乌衣剑法中的“铁锁横江”,专为以少守隘。

第一个苍狼卫冲进来,弯刀劈下。何墨不格不挡,侧身让过刀锋,剑尖如毒蛇吐信,刺入对方腋下甲缝。那里是锁子甲最薄弱处,剑锋透入,那人闷哼倒地。

第二个第三人同时冲入,何墨剑招一变,左右连点,逼退二人。但他知道不能久战,追兵只会越来越多。

他虚晃一剑,转身跃入水潭。

入水的瞬间,他听见上方传来呼延灼的怒吼:“放箭!射死他们!”

但箭矢入水后力道大减,仅划破了他的衣袖。

水下,何墨看见舒杰正拖着杨万往深处游。潭底果然有石板铺就的通道,通向一堵石墙——墙上有道裂缝,宽仅尺余,但足够人通过。

五人依次钻过裂缝,进入另一个空间。

这里没有水。是个干燥的砖石建筑,拱顶高达两丈,立柱粗壮,虽然部分坍塌,但主体结构完整。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朽木的味道。

火折子重新点燃,照亮四周。

“这是……”唐渊环顾,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汉代戍堡!看这青砖,长一尺二寸、宽六寸、厚三寸,是汉武帝时期官窑的规制!还有这拱券结构……”

他走到一堵墙前,拂去尘土,露出墙上的刻字。字迹是汉隶,虽已模糊,但尚可辨认:

“征和四年,阳关都尉李陵奉大将军令筑此堡,号‘龙城左阙’。储粮三千石,兵甲五百副,成卒二百人,以卫白龙道。”

“李陵……”唐渊喃喃道。那个在历史上背负“降将”污名的将军,原来曾在此戍守。

舒杰在墙角有发现:“哥,来看这个。”

那是一堆人骨,呈蜷缩状靠在墙角。骨骼旁有锈蚀的短剑,剑尖指向自己的肋骨——自刎的痕迹。骸骨身上的皮甲早已腐朽,但胸甲位置有个铜牌,刻着“戍卒王平”。

“宁死不降。”何墨轻声说。

五人沉默。在这个埋骨两千年的地方,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那些戍卒、那些追兵、那些死在途中的人,他们的血都流在同一片土地上。

“分头探查。”唐渊恢复冷静,“何兄、舒杰,你们查东区。杨万、乌兰跟我查西区。一刻钟后在此汇合,找出路。”

——

东区是个兵器库的遗迹。

何墨与舒杰踏入时,脚下传来“咔嚓”声——踩碎了锈成铁渣的甲片。火光照亮四周:墙边立着木架,早已朽烂倒塌,散落着青铜弩机、三棱箭簇、环首刀的残骸。大多数铁器已锈蚀不堪,但青铜制品保存相对完好。

“哥,你看这个。”舒杰从一堆箭簇中捡起个东西。

是个铜制腰牌,刻着“阳关戍卒·第三队”。背面有字:“永光元年领”。

“永光元年……公元前43年。”何墨推算道,“汉元帝时期。这堡垒使用时间不短。”

他们继续深入。穿过一道拱门,进入另一个房间。这里像是营房,有土炕遗迹,炕上还铺着腐烂的草席。墙角堆着陶罐,罐口密封,舒杰小心地打开一个——里面是碳化的粟米,一碰就碎成粉末。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壁画。虽然褪色严重,但还能看出轮廓:士兵列队、战马嘶鸣、还有西域胡商牵着骆驼的场景。壁画一角有题记,何墨凑近细看:

“元康三年春,匈奴三千骑犯境。都尉李将军率戍卒二百、民夫三百,据堡死守七日,毙敌五百。后援至,敌退。将军令:凡战死者,录其名于壁,享后世香火。”

下面果然刻着几十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写着籍贯:陇西、天水、安定、敦煌……

“都是好汉子。”舒杰闷声道。

何墨没说话。他想起了父亲。何靖当年也是戍边将领,也在这样的堡垒里住过,也曾在墙上刻下阵亡士卒的名字。然后某一天,他成了“叛将”,名字被从所有官方记录中抹去。

“继续找。”何墨转身,“看看有没有出口。”

与此同时,西区。

唐渊、杨万、乌兰踏入的似乎是粮储区。地面上有数十个圆形地窖口,以石板覆盖。乌兰撬开一块石板,窖内传来霉味——粟米早已碳化,但陶罐封存的液体却意外地没有完全挥发。

“是酒。”唐渊闻了闻,“汉代‘酎酒’,用密封陶罐可保存多年。看来这里的戍卒日子不差。”

杨万靠坐在墙边,脸色苍白。左肩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乌兰正在帮他拆开浸血的绷带。伤口果然崩裂了,皮肉外翻,渗着血和脓液。

“忍着点。”乌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点金疮药,小心撒上。药粉刺激伤口,杨万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却没哼一声。

“好了。”乌兰包扎完毕,“但药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唐渊正在检查另一面墙。墙上也有刻字,但内容不同:“征和五年秋,大将军令:龙城八门锁已成,启锁需八虎符。阳关符授都尉李陵,见此令者,当集齐八符,依五行相生之序,于月满之夜启武库。库中天工秘录,关乎国运,慎之重之。”

下面列出八虎符的名录:阳关都尉符、楼兰王符、精绝侯符、大宛王符、乌孙王符、且末侯符、小宛侯符、戎卢侯符。

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楼兰符随公主入汉后失;余六符失于征和五年匈奴破西域之乱。”

“八虎符……”唐渊喃喃道。他从怀中取出烽燧所得的那枚青铜虎符,与墙上描述比对:长三寸、虎形、错金铭文“阳关都尉”,背面阴刻“李”字。

完全吻合。

“所以这就是八符之一。”杨万撑起身子,“李陵当年派信使携符求援,信使战死烽燧,虎符落入我们手中。”

乌兰突然说:“我娘是楼兰后裔。她临终前提过‘王室信物’,会不会就是楼兰虎符?”

唐渊点头:“极有可能。但眼下不是找虎符的时候——”他顿了顿,“你们听。”

远处传来凿击声。沉闷而有节奏,是从他们进来的方向。

“追兵在破拆入口。”唐渊脸色凝重,“水潭那条路可能被堵了,他们在找其他入口。”

“这里应该有别的出口。”乌兰站起身,仔细检查地面。她走到房间中央,用脚试探石板。突然,她停下:“这块石板是松的。”

三人合力撬开石板,下面露出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有冷风从下方涌上。

“下去看看。”唐渊率先踏上石阶。

石阶盘旋向下,约二十级后,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这里保存得相当完好:青铜灯台立在四角,灯盘内还有凝固的动物油脂;中央有沙盘,以不同颜色的沙土堆出山川地形;墙边兵器架上,几柄环首刀虽锈但形制完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正中的坐尸。

一具身着鱼鳞甲的骸骨端坐在案几后,保持执笔书写的姿势。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镜面刻“阳关都尉”。尸骨前的案几上摊开一幅羊皮地图,旁有竹简、毛笔、砚台。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但毛笔尖还蘸着黑色——仿佛写字的人刚刚搁笔。

唐渊肃然起敬。他抱拳行礼,然后才上前查看。

羊皮地图绘制的是白龙道全貌,标注之精细远超他们手中的残图。而竹简上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征和四年九月,大将军密令。”唐渊轻声诵读,“龙城八门锁已成,启锁之钥乃八枚虎符,分授西域八国盟主及阳关、玉门、敦煌三都尉。阳关虎符授都尉李陵,见此令者,需集齐八符,依五行相生之序,于月满之夜开启武库。库中天工秘录,关乎国运,慎之重之。若符不全而强启,则地宫永封,遗宝尽毁。”

他翻到下一片竹简,上面是清单:八虎符名录及持符者。与墙上刻字基本一致,但多了备注:

“阳关都尉符·李陵持(现存此堡)

楼兰王符·随光化公主入汉后失(疑藏长安)

精绝侯符·精绝国灭后失(传言流入草原)

大宛王符·大宛国灭后失(或随汗血马入汉)

乌孙王符·乌孙内乱后失(可能在西域某部)

且末侯符·且末国灭后失(沙漠古城或存)

小宛侯符·小宛国灭后失(疑在羌人手中)

戎卢侯符·戎卢国灭后失(雪山神庙或藏)”

最后一片竹简字迹不同,更潦草,像是仓促写就:

“征和五年秋,匈奴大军围堡。粮尽援绝,士卒死伤过半。余命信使携阳关符求援,自知不免。然大将军遗命不可违,故焚粮毁械,自戕殉国。后世若有缘至此,当知李陵非降将,实为保全残卒假意归顺。然此身已污,无颜见先帝于九泉。唯望八符重聚,龙城再开,天工秘录惠泽苍生,则陵虽死无憾矣。——阳关都尉李陵绝笔”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舒杰喃喃道:“李将军……原来是这样……”

何墨看着那具保持尊严的骸骨,想起了父亲。何靖当年是否也这样,在绝境中做出选择,然后被历史误解?

唐渊小心翼翼收起竹简:“这些是重要的史料。李将军的冤屈,总有一天要昭雪。”

“但现在,”杨万说,“我们得先活下来。”

话音未落,上方传来巨响。碎石落下,烟尘弥漫——追兵找到入口了。

“看这里!”乌兰指向沙盘。沙盘上有可转动的部件,她试着转动其中一个,墙壁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一侧墙壁翻开十几个暗格,露出锈迹斑斑的弩机。汉代“伏弩”机关,虽然历经两千年,但仍有几具弩机的弓弦未完全腐朽。

“能用!”乌兰眼睛一亮。她快速检查弩机,三具还能上弦。箭槽里还有箭矢,虽然箭杆腐朽,但铁质箭头完好。

“我箭术最好,我来控弩。”乌兰说。

舒杰已扛起画戟站到入口处:“我堵门!一夫当关!”

何墨走到他身边:“舒杰,我跟你一起。唐兄护住杨万和乌兰。”

杨万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能战——”

“你的任务更重要。”唐渊按住他,将羊皮地图和竹简塞进他怀中,“保护这些。这是我们舍命换来的东西,也是李将军的遗愿。”

杨万看着怀中的物件,又看看自己缠满绷带的左臂,最终咬牙点头。

上方,脚步声已近。

——

第一个苍狼卫冲下石阶的瞬间,乌兰扣动了弩机。

“嘣”的一声闷响,弩箭激射而出。虽然弓弦力道不足全盛时三成,但五步距离内仍足以致命。箭矢射入那士兵面门,他向后栽倒,连带撞翻了后面两人。

但更多的士兵涌下来。舒杰怒吼一声,方天画戟横扫,将三人逼退。戟刃划过铠甲,火星四溅。何墨的乌金剑如毒蛇出洞,专刺咽喉、腋下、膝弯等甲缝薄弱处,每一剑都见血。

然而敌人太多了。短短十息,已有十余人冲入房间,后面还有更多。呼延灼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口,他看了一眼战局,冷笑道:“困兽之斗。”

他挥手,五名弩手上前,短弩对准何墨与舒杰。

“趴下!”唐渊急喝。

何墨与舒杰同时伏身。弩箭擦着头顶飞过,钉在身后的墙壁上。但这一瞬的间隙,苍狼卫已冲得更近。

舒杰暴起,画戟一记“震岳八诀·开山式”猛砸地面。石板碎裂,碎石飞溅,逼退正面敌人。但他左肋的伤口因此崩裂,血迅速浸透绷带。

何墨见状,剑法陡然变得狂暴。不再是精巧的刺击,而是大开大合的劈砍——这是乌衣斥候营的“破阵剑”,沙场战阵的杀人技,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他连杀三人,逼得呼延灼不得不亲自上前。

双刀对单剑。呼延灼左手刀势大力沉,右手刀刁钻狠辣,显然是久经战阵的高手。何墨剑法虽精,但连番恶战已消耗太多体力,渐渐落了下风。

“哥!”舒杰想回援,但被三名苍狼卫缠住。

关键时刻,乌兰的第二支弩箭射出。箭矢直奔呼延灼面门,逼得他急退格挡。何墨趁机一剑刺中他右腿,虽被胫甲所阻未深,但已让他行动一滞。

“退!退到里面!”唐渊大喊。

众人边战边退,退向房间深处。那里有道窄门,仅容一人通过。何墨最后一个退入,舒杰立刻用画戟顶住门板——外面传来撞击声,但一时撞不开。

“这里……有通风口。”乌兰指着上方。天花板有条裂缝,月光从裂缝渗入,形成一道光柱。

何墨跃起,用剑鞘捅开裂缝旁的朽木。更多月光洒下,也露出了裂缝外的景象——是个半露天的平台,位于崖壁中段。

“上去!”他率先跃出,然后回身拉其他人。

平台约十丈见方,三面是悬崖,一面是他们上来的缺口。残存的木制瞭望塔架倒在一边,塔架旁有栈道残迹,通往峡谷另一端。但栈道腐朽严重,主梁已被虫蛀空,木板残缺不全。

“栈道能通到对面。”乌兰检查后说,“但只能承受一人重量,而且需要轻功好的人先过去固定绳索。”

谁先过?

何墨轻功最佳,但他摇头:“我过去没用,需要力气大的在对面拉绳索。舒杰,你去。”

舒杰一愣:“哥,你——”

“别废话!”何墨罕见地严厉,“你肋骨有伤,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过去,固定绳索,接应后面的人!”

舒杰张了张嘴,最终点头。他走到栈道起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出。三丈宽的缺口,他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弧线,重重落在对面崖壁的平台上。落地时脚下碎石滚落,但他稳住身形,反手拔出短刀插入岩缝固定,然后抛出随身携带的绳索。

“唐兄,第二个。”何墨说。

唐渊没有推辞。他知道自己的轻功平平,但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他抓住绳索,踏上栈道。腐朽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吱呀”呻吟,走到一半时,一块木板突然断裂——

“小心!”杨万和何墨同时抓住绳索另一端,拼命后拉。唐渊悬在半空,脚下是三十丈深的峡谷。两人合力将他拉回平台,何墨虎口崩裂渗血,杨万左肩的伤口彻底撕裂,血如泉涌。

“一次只能过一人,”乌兰脸色苍白,“重量要均匀,间隔至少十息让栈道回弹。”

她第三个过。草原女儿的轻盈在此刻展现,她如燕子般掠过栈道,稳稳落在对面。舒杰一把接住她,两人迅速固定绳索。

杨万第四个。他左臂几乎废了,只能用右手抓住绳索,一点点往前挪。速度极慢,每一步都伴随着木板的呻吟。

就在他走到栈道中段时,对面崖壁的阴影里,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一具弩机。弩手藏身在岩缝中,弩机正是中原“蹶张弩”,箭矢涂黑——与射杀哈尔巴的箭一模一样。

“杨万趴下!”乌兰的嘶喊划破夜空。

杨万本能地想趴下,但栈道狭窄,趴下就可能坠落。他犹豫了半息。

就这半息,弩机扣动。

箭矢破空。

时间仿佛凝固。

乌兰看见了箭矢的轨迹,看见了弩手狰狞的脸,看见了杨万茫然的表情。她没有思考,身体已做出反应——从对面平台跃出,扑向栈道上的杨万。

跃出、空中推开杨万、箭矢入体。

三个动作发生在同一刹那。

“噗”的一声闷响。箭从乌兰右胸射入,左背穿出,贯穿肺叶。涂在箭杆上的黑蝮蛇毒遇血即溶,迅速渗入血脉。

两人摔在栈道上。腐朽的木板承受不住这冲击,咔嚓断裂,两人向下坠去——

“抓住!”舒杰的吼声如雷。他半个身子探出悬崖,左手死死抓住杨万的腰带,右手抓住断裂的栈道主梁。木梁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竟没断。

何墨已从平台跃下。不是通过栈道,而是直接沿着崖壁攀爬——手指扣进岩缝,脚尖寻找支点,三息便到两人身边。他一手抓住乌兰,一手抓住杨万,三人重量全挂在舒杰手上。

“拉!”唐渊在对面喊。他也跃上了栈道,不顾危险跑到断裂处,抓住何墨的手臂往上拉。

四人合力,终于将杨万和乌兰拉回平台。

但已经晚了。

乌兰躺在杨万怀里,每呼吸一次,都有血沫从口鼻涌出。那是肺叶被贯穿后的血气胸,血堵塞了气道。她右胸的伤口迅速变黑溃烂,黑蝮蛇毒正在破坏她的血液和神经。

“乌兰……”杨万的声音在颤抖。他想按住伤口,但血从指缝涌出,根本止不住。

乌兰看着他,嘴角竟有一丝笑意。她抬起手,摸了摸杨万的脸颊,手很凉。

“别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血沫的咕噜声,“草原的女儿……见过太多死了……”

她又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了杨万的前襟。

“替我看看……中原的春天……”她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告诉我……梅花是不是真的……香得像梦……”

她从怀中摸出那枚银铃。白银打造的铃身沾满了血,但她用袖子擦了擦,塞进杨万手里。

“挂在……最高的敖包上……”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让风……带它回家……”

杨万握紧银铃,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他想说话,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乌兰用最后的力气,解下颈间的骨雕狼牙项链。她将狼牙按在杨万掌心,手指因用力而颤抖。

“这是我阿爸的……白草部落……以后……交给你了……”

她的泪水突然决堤,她想抓紧杨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杨万……我害怕……杨万……我还不想……死……杨万……对不起……”

杨万不知所措的抱着她,一股莫名的焦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杨万……大家……要活……”

她的手垂下了。眼睛望着峡谷上方的月亮,瞳孔渐渐扩散,但嘴角仍带着那丝笑意,仿佛看见了草原的星空,看见了阿爸和娘在等她。

杨万整个人僵住了。他抱着乌兰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然后,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但哭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抖。

何墨的眼睛瞬间红了。他转身,看向弩手藏身的位置。乌金剑在月光下泛起冷光,他纵身跃起,不是通过栈道,而是直接攀爬崖壁——手指扣进岩缝,脚尖一点,身体如壁虎般上升,速度之快,竟在崖壁上留下残影。

弩手正要装第二支箭,看见何墨如鬼魅般扑来,吓得转身想逃。但何墨的剑已到。不是刺,不是砍,而是“削”——剑锋贴着岩壁划过,削断了弩手的脚筋。那人惨叫倒地,何墨一脚踩碎他的弩机,剑尖抵住他咽喉。

“谁派你的?”何墨的声音冷得像冰。

弩手狞笑,突然咬向衣领——那里藏着毒囊。但何墨比他快,剑尖一挑,挑飞毒囊,顺带削掉他半截舌头。

“说。”

弩手满嘴是血,含糊地吐出一个词:“罗……网……”

何墨瞳孔骤缩。罗网,王玹雇的杀手组织。他们不仅混入北莽军,还要确保使节团全灭。

剑光一闪,弩手咽喉多了一个血洞。

何墨转身,看见舒杰正抱着断裂的栈道主梁,想从对面跳回来拼命。“舒杰!站住!”唐渊厉声喝止,“栈道要塌了!”

果然,主梁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彻底断裂。半截栈道坠入深谷,轰然巨响在峡谷中回荡。

对面平台上,舒杰急得用拳头砸岩壁,拳面血肉模糊:“杨万!你他娘还是个男人就站起来!乌兰姑娘不想看你这样!”

杨万仍抱着乌兰,一动不动。

唐渊走到他面前。没有安慰,没有软语,而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让杨万抬起茫然的眼。

“看着她!”唐渊抓住他衣领,一字一句,声音嘶哑,“乌兰姑娘最后一眼看的是月亮,不是你的眼泪!她选择死,是为了让你活!你现在的样子,配得上她的死吗?!”

杨万怔怔地看着乌兰安详的脸。

何墨从崖壁跃回平台,左肩新增一道刀伤——刚才斩杀弩手时,呼延灼偷袭所致。他靠墙坐下,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

“杨万,我妹妹死时,我也想过死。但活着的人,要替死者完成未竟之事。”这是他第一次当众提及妹妹,“你腕上的银铃每响一次,就是乌兰在说‘活下去’。”

舒杰在对岸大吼:“你得活着!才能把那铃挂到最高的敖包上!对不对?!”

杨万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银铃。铃身映着月光,反射出微弱的光泽。他轻轻摇了摇,铃响清脆,在寂静的峡谷中格外清晰。

每一次铃响,都像乌兰在笑。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仍有悲痛,但多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他将乌兰轻轻放平,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然后跪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触地时,一滴泪落在石板上,但只有一滴。

起身,他将银铃系在自己左手腕上。铃随动作轻响,仿佛乌兰在说话。

“我会活下去。”他的声音嘶哑,但坚定,“我会把铃挂到最高的敖包上。我会找到楼兰故国,集齐八枚虎符,打开龙城。”

他顿了顿:“但现在,先送信回雁门关。这是她阿爸、她叔叔、她……用命换来的消息。”

——

呼延灼没有再进攻。

何墨斩杀弩手展现出的疯狂,以及栈道的彻底断裂,让苍狼卫暂时退却。他们需要时间重新部署,而这段时间,足够五人做很多事。

平台深处有个山洞,入口隐蔽。何墨探查后确认安全,众人将乌兰的遗体移入洞中。

山洞干燥,有通风口。唐渊用剑在石壁上刻字:“白草乌兰,忠勇仁善,殁于国事。友:唐渊、何墨、舒杰、杨万敬立。”

他们将乌兰安放在最深处平坦的石台上,以石块垒砌简易墓穴。没有鲜花,没有祭品,只有战士的敬意。

杨万割下自己一缕头发,放入乌兰手心。中原习俗,结发为夫妻。虽然他们未成婚,但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等我回来,”他低声说,“带你回草原。”

何墨放下一枚从遗址取的汉代箭簇。勇士该有兵刃陪葬。

舒杰放下半块干粮——他随身带的最后一点食物。他学着乌兰的模样:“路上……别饿着。”

唐渊以剑刻完碑文,退后三步,抱拳行礼。

封穴前,杨万最后看了乌兰一眼。她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他将银铃系回腕上,铃身还带着她的体温。

“走吧。”何墨说。

但杨万没动。他取出那枚根部有九道极细的环形刻痕的骨雕狼牙项链。

他想起乌兰哼过的草原民谣。她曾笑着说:“娘说这曲子能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锁,我才不信呢。”

现在他信了。

“我要帮她完成…”杨万声音颤抖。

他看向三人:“等打完仗,等王玹倒台,等朝廷重设西域都护府——届时,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寻访古国遗迹,集齐八虎符。然后帮乌兰完成她的使命”

“在那之前,”何墨说,“先送信。这是当务之急。”

四只手叠在一起。上面沾着血、尘土、还有未干的泪水,但握得死紧。

“同生共死。”唐渊说。

“同生共死。”三人应和。

誓言在洞中回荡。不是豪言壮语,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但重若千钧。

山洞另一端有出路——是条地下河。汉代戍卒设计的最后逃生通道。水流湍急,但河道相对平直。

他们以皮囊充气、朽木为筏,顺流而下。黑暗中只有水声和喘息声,无人说话,但彼此照应:舒杰护着杨万,何墨在前探路,唐渊断后。

多次撞击岩壁,多次险些翻覆。舒杰为护住精神恍惚的杨万,用自己后背撞开岩石,肋骨伤加重,每次呼吸都带着剧痛,但他咬牙硬撑。

约两刻钟后,前方出现光亮。

出口是峡谷东侧山脚的隐蔽水潭。五人爬上岸时,天已微明。

鬼门道被甩在身后十里。

眼前是丘陵地貌,远眺可见汉代长城的残迹——土垣蜿蜒,烽燧基座依稀可辨。更远处,雁门关方向升起三道狼烟,笔直冲上清晨的天空。

“烽火传讯……”唐渊激动,“三道烟代表‘敌军大规模集结’。李将军已经知道了!”

但何墨指向山下平原:“看那里。”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都倒吸一口凉气。

山下,黑压压的营帐连绵如云,望不到边。唐渊目测估算:每帐住十人,营帐约三千顶,即三万战兵。加上辅兵、民夫,总数不下五万。

中央大纛高悬,北莽文绣着:“右贤王·安”。

更远处,死亡沙漠方向烟尘滚滚——那是西路奇兵正在向龙城方向集结。

现实如山压来。仅凭一封密信,能否让朝廷相信如此规模的入侵?能否及时调兵?王玹会如何阻挠?

“先隐蔽。”何墨低声道。

正要躲入灌木丛,侧面山坡突然站起十余人。全部身着边军皮甲,弩箭齐刷刷对准他们。

为首校尉喝问:“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渊立刻答:“羌笛何须怨杨柳!”

校尉松口气放下弩:“唐大人?末将赵勇,奉李牧将军密令,在此等候七日了!”

原来李牧接到沈薇传讯(商队信鸽),提前派最信任的亲兵队潜入边境接应。赵勇带来马匹、伤药、干粮,还有关键情报:

“王玹丞相三日前下令,命将军‘不得擅启边衅,以待和谈’。将军抗旨不从,现在朝中弹劾奏章满天飞。”

“但将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已秘密调集周边三郡府兵,但需朝廷正式调令才能动用边军主力。”

“另外……将军让末将转告:朝中有人欲对唐大人不利,回京后务必小心。”

唐渊握拳:“果然是王玹……”

何墨冷笑:“回到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证据,扳倒他。”

杨万默默包扎伤口。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他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坚定。

赵勇牵来马匹。四人四骑,在十名边军护卫下,向雁门关方向驰去。

晨光中,并骑时的对话简短却温暖。

舒杰咧嘴笑,尽管每笑一下都扯动肋骨的伤:“等到了关里,老子要先吃一只烤全羊!”

何墨瞥他一眼:“伤没好前,只准喝粥。”

唐渊望向远方烽烟:“回京后,我要上奏重设西域都护府。届时……杨万,你愿为将,西出阳关吗?”

杨万握紧缰绳,腕铃轻响:“愿。”

最后回望,鬼门道在朝阳中只是一个黑色的缺口,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了鲜血与爱情,吐出了使命与誓言。

四人四骑,驰向烽烟将起的边关。

身后是埋骨之地,是未冷的誓言,是等待完成的遗愿。

身前是铁血战场,是朝堂暗箭,是三十万百姓的生死。

杨万腕上的银铃随着马蹄起落,发出清脆却又沉重的声响。

每一次铃响,都像乌兰在说:

替我看看中原的春天。

替我守住这片土地。

替我……好好活着。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金光洒遍山河。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四个巨人,奔向注定被血与火洗礼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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