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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五十支火把在北方的地平线上连成一条扭动的赤蛇,正在缓缓收紧包围。

四人惊醒,冲出烽燧。

“不好,是追兵!”唐渊说着上马就往南跑。

三人骑马紧随其后。

“不能往南!”何墨突然勒马,乌骓马人立而起,他的声音在朔风中斩钉截铁,“南面是开阔地,他们的马快,我们撑不过十里。”

唐渊猛地拉住缰绳,回头看向这个一路寡言的黑衣男子。月光下,何墨断眉下的眼睛正盯着东南方向那片黑黢黢的山影,那里两峰对峙如犬牙,谷口处隐隐有淡绿色的雾气浮动。

“毒瘴谷。”何墨吐出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淬过冰,“往那儿走。”

“你疯了?!”舒杰的方天画戟横在马前,络腮胡下的脸庞第一次露出惊惧,“哥,三年前你在那谷里——”

“三年前我从那谷里活着回来了。”何墨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正因为活过,才知道怎么活。追兵是轻骑,每人配双马,我们伤者多,走平原必死。毒瘴谷地形复杂,瘴气能挡大军,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杨万捂着左肩的伤口,血已浸透临时包扎的布条,脸色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他喘着粗气问:“可瘴气无眼……我们进去不也是死?”

“谷中有暗河。”何墨语速快而清晰,像在复述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沿水走,瘴薄。东汉戍边军曾在西岔路修有烽燧,石墙可避瘴。我知道位置。”

唐渊心中一震。毒瘴谷的暗河与烽燧,在《元和郡县志·北境补遗》中确有记载,但那是孤本残卷,父亲唐谦也是花了重金才从旧书商处购得抄本。这个边境猎户如何得知?

远处传来号角声——北莽骑兵已发现他们停滞,火把长龙开始加速,马蹄声如滚雷般逼近。

“没时间了!”何墨一抖缰绳,乌骓马如箭射出,“信我就跟来!”

舒杰第一个跟上。他对义兄的信任是刻在命里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唐渊咬了咬牙,看向杨万。校尉脸色惨白,但眼神坚定:“唐兄,我听你的。你说走哪就走哪。”

“跟何墨走。”唐渊做出了决定。这不是书生的判断,是求生者的直觉——何墨说那些话时,手指在轻微地颤动,那不是恐惧,是高度专注下的肌肉记忆。这个人真的熟悉毒瘴谷,熟悉到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五骑马影冲向东南。何墨一马当先,他没有直接冲向谷口,而是在距离谷口还有百步时突然折向,沿着一道干涸的河床切入。河床两侧是半人高的荒草,完美地遮蔽了马匹的身影。

“追兵会以为我们直入谷口。”何墨在马上回头,声音压得很低,“河床通向谷侧一条裂缝,窄,但马能过。三年前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唐渊这才注意到,何墨带的路根本不是地图上标注的主谷口。这个男人的谨慎和对地形的利用,已经超出了普通猎户的范畴。

舒杰在队伍末尾,方天画戟拖在身后,戟刃划过沙地,抹去马蹄印。这是斥候惯用的手法,唐渊在兵书上看过,但亲眼见人做得如此熟练,还是第一次。

干涸河床的尽头,果然是一道裂缝。两侧崖壁高耸,中间仅容一马通过。裂缝深处涌出淡绿色的雾气,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下马。”何墨率先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浸湿水囊里的水,“捂住口鼻,瘴气有毒,但贴着地面三尺处最薄。弯腰走,别抬头。”

众人照做。唐渊在掩住口鼻前,快速看了一眼手中的磁石——磁针剧烈颤动,指向裂缝深处。这里有强磁矿,难怪指南针会失灵。

五人牵马进入裂缝。何墨走在最前,他每走三步就停一下,侧耳倾听。瘴气浓得像实质的帷幕,能见度不足十步。马匹不安地喷鼻,蹄子踏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走了约五十步,何墨突然举手示意停下。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前嗅了嗅,又用指尖捻开。

“有人来过。”他低声道,“三天内,不少于十人,都是骑兵。”

“北莽的勘测兵?”唐渊立刻想到密信中西路奇兵的情报。

“不是勘测兵。”何墨从土里捏出一小片黑色的东西——是某种甲片的碎片,“这是北莽‘黑狼卫’的肩甲。黑狼卫是安铁勒的亲军,专职杀人,不干勘测的活。”

杨万脸色一变:“他们进毒瘴谷干什么?”

“灭口,或者追人。”何墨扔掉碎片,继续前进,“不管是哪种,对我们都不是好消息。”

裂缝逐渐开阔,前方传来水声。一条地下河从右侧崖壁的洞穴中涌出,河水清澈,奇怪的是河面上方三尺竟无瘴气,形成一条狭窄的“干净通道”。

“就是这儿。”何墨踏入河中,冰凉的水漫过小腿,“沿河向上游走三百步,有石阶上烽燧。那烽燧一半嵌在山体里,易守难攻。”

话音刚落,后方裂缝入口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追兵到了。

而且他们显然知道这条隐秘路径——没有犹豫,直接冲了进来。

“快走!”何墨低喝。

五人沿河疾行。何墨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可怕,他甚至记得哪块石头下藏着暗坑,哪段河道有深潭需要绕行。在他的带领下,众人速度不减反增。

但追兵更快。

第一支箭射来时,何墨正扶着杨万踏上一处滑溜的岩石。箭矢擦着他的右耳缺角飞过,钉在杨万的左肩上,箭尾白翎剧烈震颤。

“上石阶!”何墨一把将杨万推向河道左侧——那里果然有一段人工开凿的石阶,湿滑陡峭,通往上方黑黢黢的洞口。

舒杰怒吼着转身,方天画戟抡圆了横扫。戟刃卷起河水形成一道水幕,七八支箭射入水幕后力道大减,被他用戟杆尽数震落。

唐渊和何墨护着杨万爬上石阶。那石阶长满青苔,杨万重伤之下脚步虚浮,第三次踩滑时,唐渊用身体抵住了他。

“唐兄你——”

“别废话!”唐渊咬牙道。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死死托着杨万的腰。青云剑在狭窄的石阶上施展不开,他索性用最笨拙的方式——将剑横在身前,用剑身硬挡流矢。

一支箭擦着他脸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第二支箭射向他心口,被他勉强用剑脊格偏,箭簇划过左臂,撕开衣袖。

第三支箭直取面门——唐渊已经来不及回剑。

铛!

乌金黑剑如毒蛇出洞,从斜刺里点中箭簇。何墨不知何时已抢到唐渊身前,他屏息已到极限,脸色发青,但剑势依然精准狠辣。

“上去!”他哑着嗓子吼道。

五人狼狈地冲进烽燧洞口。这洞口开在崖壁三丈高处,下方是暗河,上方是陡峭崖壁,易守难攻。但洞口太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舒杰最后一个退入,方天画戟在洞口一顿:“哥,你带他们往里走,我守这儿!”

“守不住的。”何墨喘着气,从怀中摸出一把铁蒺藜撒在洞口地面,“但他们也不敢强攻——这洞口一次只能进一人,谁先进谁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洞外传来北莽语的呼喝声。紧接着,几支火箭射了进来,钉在洞壁的朽木上,火苗开始舔舐干燥的苔藓。

浓烟开始弥漫。

唐渊咳嗽着,目光在烽燧内部迅速扫视。这烽燧不大,深约五丈,宽两丈,显然是东汉戍边军的小型哨所。地上散落着陶罐碎片、生锈的箭簇,还有半副腐朽的皮甲。

他的目光停在了烽燧最深处——那里墙根处有一块石板,石板的边缘缝隙明显比周围规整。

“杨万,帮我!”唐渊冲过去,和杨万合力推动石板。石板沉重,两人带伤,推了三次才挪开半尺。

下方露出黑洞洞的通道,有凉风涌出。

“是通气道,也可能是密道!”唐渊惊喜道。

洞口的火箭越来越多,浓烟已让人无法呼吸。舒杰被呛得连连咳嗽,方天画戟挥舞的速度明显慢了。

何墨突然扯下自己破烂的外袍,浸入从石缝渗出的积水中,然后猛地扔向洞口。湿衣盖住两处火头,暂时压住火势。

“下通道!”他命令道。

五人鱼贯钻入。通道狭窄,只能匍匐前进。何墨这次打头,他对唐渊说:“你殿后,我熟悉这种军堡结构,前面可能有机关。”

唐渊点头,让何墨、杨万、舒杰依次进入,自己最后。爬进通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洞口——浓烟中,已经能看到北莽士兵弯刀的反光。

通道向下倾斜,爬了约十丈后豁然开朗——是一个天然溶洞,洞顶有萤石泛着微光,中央一池清水,水面平静如镜。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瘴气。

五人瘫坐在水边,喘息声在洞中回荡。杨万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滴入池水,晕开淡红色的涟漪。

舒杰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火苗稳定,说明空气无毒。他借着火光检查杨万的伤,脸色越来越难看。

“箭毒入血了。”他撕开衣物,伤口周围的皮肉已呈紫黑色,肿胀得发亮,“必须尽快清创,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唐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囊,倒出几枚银针:“我略通针灸,可以封住血脉,暂缓毒素上行。但清毒需要药材,需要干净的布,需要——”

“需要我。”

一个声音从溶洞深处传来。

五人瞬间弹起,兵器齐出。

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影。萤光映出她的轮廓:是个女子,红绳编发已散乱,杏眼里布满血丝,脸颊的雀斑在微光下清晰可见。她左手持弓,右手握短刀,腰间鼓鼓的皮囊随着步伐晃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神——像受伤的母狼,警惕、绝望,却又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

“你们是谁?”她用生硬的汉话问,短刀指向众人,“北莽狗?还是中原的奸商?”

杨万突然开口,用更生硬的草原语说了几个词:“哈尔赤……朋友……白草……”

女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短刀当啷落地。

她叫乌兰,白草部落酋长哈尔赤的独女。

当何墨确认溶洞安全后,乌兰带着五人从另一条通道离开——那是她三天前发现的隐秘出口,直通毒瘴谷的另一端。

黎明时分,他们回到部落。或者说,回到部落的废墟。

焦黑的帐篷骨架东倒西歪,羊圈里躺着烧焦的牲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肉烧糊的恶臭。最触目惊心的是中央空地——那里堆着三十多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都是被一刀割喉。

哈尔赤的尸体在最前方。老酋长至死都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手中断矛深深扎进一名北莽士兵的胸膛,而他自己胸口插着三支箭,眼睛圆睁,望向东方。

乌兰跪在父亲身边,没有哭。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合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然后从父亲怀中取出一枚骨雕狼牙项链,戴在自己脖子上。

“前天夜里来的。”她的汉话忽然流利了许多,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黑狼卫,安铁勒的亲军。他们不要牲畜,不要财物,只要人命。”

她站起来,走向一具少年尸体:“这是我弟弟巴特尔,十四岁,想当草原最好的骑手。”又指向一具老妇尸体:“这是萨仁奶奶,部落里最会讲故事的老人。”

最后,她停在一具年轻女子尸体前。女子腹部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这是我嫂子诺敏,怀孕六个月。”乌兰的声音开始发颤,“黑狼卫的队长……当着我哥的面……剖开了她的肚子。”

舒杰一拳砸在旁边焦木上,木头碎裂,他的手背鲜血淋漓。

何墨平静的脸上也掀起了一丝。他的手按在乌金剑柄上,指节发白。三年前,他也曾站在相似的废墟里,那时救他的是父亲,而现在父亲早已化为黄土。

唐渊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北莽士兵的尸体。他翻动一具尸体时,从铠甲缝隙里掉出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狼头图案,下方有三个字——不是北莽文,是汉字:

“祭旗使。”

“他们在执行祭旗仪式。”唐渊站起来,脸色铁青,“古时出征前,用敌人头颅祭祀战旗,以求胜利。但那是蛮族旧俗,北莽立国后已废止百年……安铁勒这是要恢复古礼,用白草部落的人头,祭他南征的大旗。”

乌兰猛地抬头:“南征?”

杨万将密信内容简单说了。当听到“西路奇兵两万自死亡沙漠穿鬼门道”时,乌兰的眼神变了。

“鬼门道……”她喃喃道,“三个月前,有一队北莽勘测兵经过部落,用十头羊换向导。我阿爸派了老猎人带他们去死亡沙漠边缘。那猎人回来后就病了,临死前一直说‘鬼城’‘磷火’……”

何墨突然插话:“那个猎人有没有说,鬼城在什么方位?”

乌兰想了想:“他说……在鬼门道峡谷的深处,地下。还说月圆之夜,能从地面的裂缝看到绿光。”

何墨和唐渊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那半张羊皮地图上的八角城池。

乌兰走到废墟一角,用短刀挖开焦土,取出一个皮筒。筒里是一卷羊皮地图,展开后绘着死亡沙漠西侧的地形。

“这是部落世代相传的猎径图。”乌兰指着一条虚线,“从这里,绕黑风峡北麓,有一条猎户小径,可以避开北莽的哨卡,直插鬼门道后方。”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五人:“你们要送信回雁门关?这条路,我能带你们走。”

“你凭什么帮我们?”何墨问。他站在阴影里,声音冷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乌兰抚摸着颈间的狼牙项链,有些愤懑的看向何墨:“阿爸说过,白草部落欠中原一个人情。三十年前大旱,是雁门关的李牧将军开仓放粮,救活了部落一半人。”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东方:“也因为……我想亲眼看看,安铁勒怎么死。”

杨万忽然开口:“你的伤……”他指着乌兰的左臂——那里衣袖破裂,露出一道新鲜的刀伤。

“前天夜里反抗时留下的,不碍事。”乌兰扯了块布条随意包扎,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先治你的毒。黑蝮蛇王毒变种,三日不除,毒入心脉就晚了。”

她从腰间皮囊里取出几种草药,捣碎后敷在杨万伤口上。药膏刚接触皮肉,就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紫黑色的肿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唐渊在一旁看着,忽然问:“姑娘师从何人?这解毒手法,像是中原医家的‘金针拔毒术’改良的。”

乌兰手中动作一顿:“我娘是汉人,她教的。”

她没有多说,但唐渊注意到,她说“汉人”时,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敷完药,乌兰开始收拾废墟中有用的东西:几袋未烧完的肉干、两张完好的弓、一壶箭、还有她父亲珍藏的一小坛酒。最后,她跪在父亲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放在父亲手心。

“阿爸,等女儿带援兵回来。”她低声用草原语说,然后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脸上已没有泪痕。

当夜,众人宿在毒瘴谷另一端的一处岩洞。这里已出瘴气范围,洞口隐蔽,可以生火。

舒杰打回一头野鹿。乌兰接手处理,她从皮囊里取出一个小陶瓶,往鹿肉上撒了些香料。肉香在火上炸开的瞬间,何墨猛地抬起头。

“这香料……”他盯着陶瓶,“西域‘迷迭香’,混了安息茴香。丝路商队才有的配方。”

乌兰看了他一眼:“三个月前,一队中原商人路过部落,领队是个青衣女子。她用这瓶香料换走了三袋清水,还送了我一本汉文书。”

“什么书?”

“《伤寒杂病论》,张仲景的。”乌兰翻动着鹿肉,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女子说,草原缺医少药,这本书或许能救命。”

何墨沉默了很久,久到舒杰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但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很轻:“那女子……是不是骑一匹白马,青衫袖口绣着银线云纹?”

乌兰动作停住:“你认识她?”

“三年前,在沙漠里救过她一次。”何墨说完这句,就再不开口。他走到洞口坐下,乌金剑横在膝上,望着外面的夜空。

唐渊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没多问。他帮杨万换药时,发现伤口周围的黑紫已褪去大半,不由感叹:“姑娘好医术。”

“我娘教的。”乌兰还是那句话。她检查完伤口,眉头却皱起来,“毒暂时压住了,但没除根。黑蝮蛇王毒的变种需要‘鬼面蝎’的尾针入药,才能彻底清除。”

“鬼面蝎?”

“死亡沙漠深处才有的一种毒蝎,尾针剧毒,但以毒攻毒,正是解药。”乌兰看向杨万,“你的毒,最多还能压七天。七天内找不到鬼面蝎,毒发时会浑身溃烂,三日毙命。”

杨万咧嘴笑了笑:“七天够了。把信送到雁门关,死也值。”

“胡说什么!”唐渊低声喝道,“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鹿肉烤好了。五人围坐火堆,就着皮囊里的清水进食。乌兰带来的那坛酒被打开,每人分了一小碗。

酒是草原的奶酒,烈而醇。一碗下肚,舒杰的话多了起来:“乌兰姑娘,你们部落……以后怎么办?”

“等打完仗,活下来的族人会回来。”乌兰平静地说,“草原的女儿,只要草还在长,羊还在生,部落就不会灭。”

杨万忽然问:“你多大了?”

“十七。”乌兰看他一眼,“怎么?”

“没什么……”杨万低下头,耳朵有点红,“就是觉得,你比我见过的很多将军都……都厉害。”

乌兰笑了。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她笑,嘴角弯起的弧度让脸上的雀斑都生动起来:“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真正的草原女儿。我娘说过,女人不是藤蔓,非得缠着树才能活。我们是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夜深了。

杨万因为伤重和药力,很快沉沉睡去。梦中他不知呓语了什么,眉头紧锁。乌兰默默起身,将自己的皮袄盖在他身上。

唐渊还在研究那半张羊皮地图。何墨走到他身边坐下,罕见地主动开口:“那队北莽勘测兵在找的‘鬼城’,很可能就是汉代龙城军堡的遗址。”

“你也这么想?”唐渊看向他。

“我父亲生前研究过漠北古军堡。”何墨低声道,“他说卫青北征时,为保障粮道,在漠北深处修了七座‘八卦连环堡’。这些军堡地下有储粮窖、水窖,甚至还有铁匠铺、马厩,可自给半年。后来匈奴败退,这些军堡被废弃,地点也失传了。”

他指着羊皮上的八角形城池:“如果鬼门道附近真有一座……那两万奇兵就有了现成的据点。进可偷袭雁门关侧后,退可据守待援。”

唐渊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得更快!必须在他们占据军堡前,把消息送回去!”

“来不及了。”何墨摇头,“从白草部落被屠的时间看,北莽先锋可能已经抵达鬼门道。我们现在去,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

何墨看向洞外的夜色,眼中闪过冷光:“绕过去。从黑风峡北麓的小径绕到鬼门道后方,然后直接穿越死亡沙漠,从南面出沙漠,直奔雁门关。”

“可杨万的毒……”

“所以要在七天内走出沙漠,找到鬼面蝎。”何墨站起身,“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胜算。”

另一边,舒杰凑到乌兰身边,递给她一块烤热的石头:“捂捂手,夜里冷。”

乌兰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舒杰正要坐下,却看见了地上散落的箭矢“你的箭吗?”舒杰看见那箭矢上刻着的图案,心里很是好奇。

“嗯”乌兰见状,开始埋头收箭。

“能送我一支吗?”舒杰问。抬头,乌兰眼中透出不解。“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箭。”

“好”乌兰顿时有些哽咽,她想起了父亲为她制箭模样。认真,温柔。

舒杰挠挠头,以为她还对何墨当时的质疑心怀芥蒂。舒杰瓮声道:“那个……我哥他就那脾气,不是针对你。十几年前我们村也被屠了,是他和何叔救了我。但在我们逃亡的路上,他却没救下他亲妹妹。从那以后,他就……”

“就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乌兰接话,“我懂。”

她看向洞口的何墨,那背影在夜色里孤单得像一匹离群的狼:“但你们现在有彼此,这就够了。草原上有句话:独狼死,群狼活。”

后半夜,何墨主动守夜。他坐在洞口,乌金剑横在膝上,听着洞内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杨万又在说梦话了,这次听清了:“爹……守不住了……援兵……援兵什么时候到……”

何墨闭上眼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墨儿,何家的冤屈……总有一天……要洗清……但要活着……活着才能……”

父亲没说完就咽了气。那之后十二年,何墨从十四岁的少年长成二十六岁的男人,却始终不知道“何家的冤屈”到底是什么。

他只知道,乌衣斥候营被定为通敌,满门抄斩。父亲带着他们逃出来时,妹妹才八岁。不久后父亲死了,死在追兵的乱箭下。死前把乌金剑塞给了他。

他只晓得,父亲嘱咐过:“照顾好舒杰跟你妹妹。”

后来,妹妹也死了。病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他只记得,父亲曾经对他说过说:“剑在,何家就在……”

再后来

剑还在。

何家呢?

何墨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天亮了。

五人站在岩洞口,整装待发。乌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皮袍,头发重新编成辫子,用红绳扎紧。她腰间除了短刀,又多了一张从废墟里找出的牛角弓。

“往东一百二十里,有片小绿洲,叫‘月亮泉’。”她指着晨光中的荒原,“我们可以在那里补充饮水,然后转向东北,绕黑风峡北麓。”

何墨眯眼眺望远方。地平线上,黑风峡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更远处,天空是浑浊的黄色——那是死亡沙漠扬起的沙尘。

“绿洲再往东,就是死亡沙漠。”他说。

唐渊展开那张染血的密信,又看看乌兰画的猎径图:“穿过沙漠,就是鬼门道。安铁勒的西路大军,可能已经到那儿了。”

杨万握紧刀柄。敷药后他的手臂已能活动,但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来得及吗?”

舒杰咧嘴一笑,将方天画戟扛在肩上:“赶不上,就拦腰截他娘的!两万人怎么了?咱们五人,一个顶四千!”

这话说得豪气,但众人都知道是玩笑。五人挡两万大军,那是送死。

何墨翻身上马,他检查了一遍乌金剑的剑鞘,又摸了摸马鞍旁的箭壶——只剩九支箭了。

“走。”他简短的命令。

五骑马影冲下缓坡,在荒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朝阳在他们身后升起,将影子投向前方——投向他们要去的黑风峡,投向更远处的死亡沙漠。

唐渊在马上回头。毒瘴谷已在身后,谷口那些淡绿色的瘴气在晨光中缓缓流动,像活物的呼吸。他想起昨夜何墨说的话,想起乌兰部落的废墟,想起密信上那些冰冷的字。

“我们只知道要向前,因为身后已无路可退。”

马匹加速,荒草在蹄下倒伏。风从东方吹来,带着沙漠的干燥气息。

而在他们昨夜宿营的岩洞深处,一支北莽响箭静静躺在角落——那是昨晚袭兵死前发出的信号。箭尾的白翎上,用血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

那是北莽黑狼卫的密语,意思是:

“目标入毒瘴谷,疑向黑风峡逃窜。西路前锋营已至峡口,设伏完成。”

箭上的血,已经干了。

朝阳完全升起时,五人已经奔出二十里。

何墨忽然勒马,举起右手。

众人停下。前方是一道缓坡,坡顶有几块巨石。何墨下马,匍匐爬到坡顶,从石缝间望出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坡下的洼地里,扎着十几顶帐篷。帐篷是北莽制式,中央的空地上,三十多名骑兵正在喂马、磨刀。

最让人心惊的是——这些骑兵的铠甲上,都绘着黑色的狼头。

黑狼卫。

而且不是小股部队,是一个完整的百人队。

何墨缓缓退下坡顶,回到众人身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们被围了。前方是黑狼卫的临时营地,堵死了去月亮泉的路。”

“绕道呢?”唐渊急问。

“绕不了。”乌兰脸色发白,“左边是沼泽,右边是绝壁。只有这条路能通黑风峡北麓。”

舒杰握紧方天画戟:“那就杀过去!”

“三十对五,而且是黑狼卫。”何墨摇头,“硬闯是送死。”

五人陷入沉默。晨风吹过荒原,带着远方沙漠的燥热。

杨万忽然开口:“何兄,你刚才说……他们在喂马?”

何墨一愣,随即眼中闪过精光:“你是说……”

“马刚跑过长途,需要休息、饮水、喂料。”杨万压低声音,“这时候的马,最脆弱。”

唐渊立刻明白了:“惊马!趁他们喂马时制造混乱,我们趁乱冲过去!”

“怎么惊?”乌兰问。

何墨看向她腰间的皮囊:“姑娘,你那里面有没有……能让马发狂的东西?”

乌兰眼睛一亮。她打开皮囊,取出几个小纸包:“有‘疯马草’的粉末,掺在饲料里,半刻钟后马会发狂。还有‘惊魂散’,撒在马鼻前,马会受惊乱窜。”

“够了。”何墨看向众人,“舒杰,你和我去下药。唐兄、杨万、乌兰,你们准备好,看到马群乱起来,就全力冲过去,别回头。”

“你们呢?”唐渊急问。

“我们自有办法。”何墨扯下蒙面的布巾,露出一张冷峻的脸,“记住,冲过去后一直往东,别停。月亮泉汇合。”

他说完,和舒杰对望一眼。

两人同时点头,像演练过千百次。

随后,像两只悄无声息的猎豹,窜入了血意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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