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金田村外。
杨清勒马停在村西三里外的山道拐弯处,身后一千人的队伍无声地隐入黑暗。前方就是金田村,黑暗中只能看见城墙的轮廓和几点微弱的灯火。
太静了。静得不正常。
“四哥,不对劲。”曾水源压低声音,“就算到了晚上,城头也该有火把守卫。可现在……一点光都没有。”
杨清眯起眼。确实,西面城墙一片漆黑,像是故意熄了灯。而村内其他地方,灯火反而比平时多——不是营火,是零散的光点,像有很多人在走动。
“石达开应该在西门。”杨清说,“派两个人摸过去,用暗号联络。”
“是。”
两名斥候像影子一样滑出去。杨清在马上等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刀柄。左肩的旧伤在隐隐作痛,像是某种预警。
突然,前方传来尖锐的哨响——不是约定的鹧鸪叫,是警哨!
紧接着是弓弦震动声和惨叫声!
“中伏了!”曾水源大喊。
几乎同时,两侧山坡上突然亮起几十支火把!火光中,北营的士兵从草丛、石后、树上一涌而出,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举盾!结圆阵!”杨清拔刀大吼。
队伍迅速收缩,盾牌手在外围组成防线。但山路狭窄,阵型展不开,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杨清在亲兵护卫下退到一块巨石后。他看清了伏兵的规模——至少两百人,全是北营精锐,占据了有利地形,显然是早有准备。
韦昌辉知道他要来。
“四哥!东边也有伏兵!”有士兵喊道。
杨清转头,看到东侧山坡上也亮起火把,又是一百多人。三百伏兵,把他这一千人堵死在山道里。
“石达开……”他心头一沉。要么是石达开叛变了,要么是他的计划泄露了。
但眼下没时间细想。
“传令!前队变后队,往原路撤退!”杨清下令。
“那西门……”
“不管了!先撤出去!”
队伍开始艰难地转身后撤。但山路狭窄,调头缓慢,北营的箭矢持续不断,每息都有人倒下。
杨清亲自断后,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磕飞了好几支箭。但左肩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噗!”
一支箭射中他右胸!
不是要害,但力道极大,穿透皮甲,钉进肉里。杨清闷哼一声,差点从马上摔下。
“四哥!”曾水源扑过来。
“别管我!带人撤!”杨清咬牙折断箭杆,但箭头还留在肉里,每喘一口气都疼得眼前发黑。
完了吗?
难道穿越一场,最终还是逃不过历史的结局?
就在这绝望时刻,金田村西门方向,突然传来三声震天的火铳响!
“砰!砰!砰!”
紧接着,是连续急促的铜锣声!当当当当——!
那是石达开和冯云山约定的信号:紧急情况,按第二计划行动!
什么第二计划?
杨清还没反应过来,更惊人的事发生了——
金田村内,突然火光冲天!
不是一点两点,是十几处火头同时燃起!粮仓、马厩、营房……火势迅速蔓延,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伏击他们的北营士兵显然也没料到,纷纷回头张望,箭雨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机会!
“冲!趁乱冲出去!”杨清强忍剧痛,嘶声大吼。
太平军抓住这宝贵间隙,拼命往后冲杀。北营伏兵阵脚稍乱,但仍死死咬住。
而这时,杨清看到,金田村西门的城墙上,升起了三盏红色的灯笼。
那是……开门信号?
同一时刻,金田村西门内。
石达开握火铳的手在微微颤抖,枪口还在冒烟。他脚边躺着一个北营亲兵,胸口被铅弹打穿,已经没气了。
就在半刻钟前,韦志俊带着五十名北营亲兵来到西门,说是奉韦昌辉之命“加强防务”。但一到城门,就直接要求石达开交出控制权。
“石队长,北王有令,西门从现在起由我接管。”韦志俊面无表情,“你和你的人,去后山支援。”
石达开知道,这是要把他调离关键位置。
“韦二爷,北王让我子时值守,现在才戌时三刻。”他试图周旋。
“计划有变。”韦志俊冷冷道,“清军可能提前行动,北王要我们立即控制所有出入口。请交令吧。”
他身后的亲兵已经散开,隐隐形成包围之势。侦缉队的二十个弟兄也握紧了武器,气氛剑拔弩张。
石达开知道,拖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掏出那块“特遣”铁令牌,作势要递过去——
然后猛地往后一跳,同时大喊:“动手!”
早就准备好的侦缉队队员突然从城墙箭楼、城门两侧涌出!弓弩齐发,瞬间放倒了最前面的七八个北营亲兵!
“石达开!你敢造反!”韦志俊拔刀。
“造反的是你们韦家!”石达开举起火铳,对准他,“韦昌辉通敌卖国,证据确凿!韦二爷,你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韦志俊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两秒,忽然咧嘴一笑:“你说得对。”
然后他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转身一刀,砍翻了身边一个正要放箭的北营亲兵!
“韦家亲兵听着!”韦志俊大吼,“韦昌辉私通清妖,罪该万死!愿跟我反正的,站过来!不愿的,死!”
北营亲兵们全懵了。他们是韦家家丁,但韦志俊是韦家二爷,他发话,听还是不听?
就这犹豫的几秒钟,石达开抓住机会,连开三枪——不是打人,是朝天鸣枪,发出信号!
紧接着,他亲自敲响了紧急铜锣!
当当当当——!
锣声中,冯云山带着刚刚进村的老弱妇孺,突然从街巷里涌出来!他们推着大车、抱着柴草,拼命往西门方向冲,一边冲一边喊: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清妖杀进来了!”
“快跑啊!”
人群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北营亲兵的阵线。亲兵们不敢对百姓下手,阵型瞬间大乱。
趁这机会,石达开对城墙上的弟兄大喊:“升红灯!开城门!”
三盏早就准备好的红色灯笼在城头升起。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城外,正在苦战的杨清看到了红灯。
“往西门冲!”他嘶声下令。
残余的八百多太平军调转方向,朝着敞开的西门拼命冲去。北营伏兵想追,但被混乱的人群和越烧越大的火势阻隔。
石达开站在城门洞下,看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半截箭杆的杨清策马冲进来。
两人目光交汇。
一个眼中是“你没事就好”的欣慰。
一个眼中是“我守住了”的决绝。
“关城门!”杨清冲进城后大吼。
绞盘再次转动,厚重的城门缓缓闭合,将追兵挡在外面。
但城内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同一时刻,金田村后山望楼。
韦昌辉看到了村内冲天的火光,也看到了西门升起的红灯。
他脸色铁青。
计划全乱了。
“贵客”还没来,村里先乱了,西门还被人占了。
“大哥!”一个亲兵连滚爬上山,“不好了!二爷……二爷他反了!带着石达开占了西门,还放杨秀清进来了!”
韦志俊反了?
韦昌辉如遭雷击,愣了好几秒,突然暴怒:“那个孽畜!我早该宰了他!”
但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冷静,快速分析局面:
杨秀清进村了,手下至少还有几百能战之兵。韦志俊反水,北营分裂。而向荣的大军……
他看向山下。按照约定,向荣应该在看到望楼举火后才进攻。但现在火还没举,村里先乱了,向荣会怎么办?
可能会提前进攻,也可能……会观望。
不能赌。
“举火!”韦昌辉咬牙下令,“现在就举!让向荣看到信号,立刻进攻!”
“可是贵客……”
“管不了那么多了!举火!”
亲兵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柴堆。浇了火油的干柴轰地燃起,火焰窜起三丈高,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醒目。
望楼火起。
这是约定的信号。
现在,就看向荣的了。
韦昌辉望着山下越来越大的混乱,握紧了腰刀。
今夜,要么成为朝廷的功臣,要么……
成为乱葬岗的枯骨。
同一时刻,野马坡。
黄玉昆趴在距离清军营地仅一百步的草丛里,怀表上的指针指向戌时三刻。
该点火了。
但他犹豫了。
因为营地里的情况不对劲——太安静了。八百人的营地,就算到了晚上也该有巡逻、有岗哨、有动静。可现在,除了几堆篝火,几乎看不到人影。
帐篷还在,但帐篷里有没有人?
“黄营官,还点吗?”副手小声问。
黄玉昆一咬牙:“点!”
他亲自点燃了三根引线。浸了火油的麻绳嗤嗤燃烧,迅速向三个方向蔓延。
十息后。
“轰——!!!”
第一组火药包爆炸了!不是预期的爆燃,是真正的爆炸!火光冲天,气浪掀翻了七八顶帐篷!
紧接着,第二组、第三组接连爆炸!
“轰轰轰——!!!”
整个野马坡营地瞬间变成火海!爆炸的威力远超预期——石达开改良的火药包,掺了更多硝石和碎铁片,不再是单纯的燃烧弹,而是土制炸弹!
但预料中的清军惨叫声并没有响起。
因为帐篷里……根本没人!
“空的!”副手惊呼,“是空营!”
黄玉昆瞳孔骤缩。中计了!张国梁提前转移了部队,只留下空帐篷诱他们上钩!
“撤!快撤!”他大吼。
但已经晚了。
营地四周的山坡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清军从埋伏点涌出,弓弩齐发!
“黄玉昆!本将等你多时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火光中,一个穿着参将官服、满脸横肉的将领骑在马上,正是张国梁!
“放箭!一个不留!”
箭雨倾泻而下。太平军毫无防备,瞬间倒下一片。
黄玉昆身中三箭,仍拼命组织抵抗:“往东撤!去汇合点!”
但清军已经合围。
野马坡,成了屠宰场。
戌时四刻,金田村。
杨清被抬到临时设立的伤兵营——其实就是一间空民房。医兵剪开他的衣服,露出右胸的伤口。箭入肉一寸半,幸好没伤到肺,但流血很多。
“得把箭头取出来。”老医兵说,“但没有麻药,东王你得忍着。”
“取。”杨清咬牙。
医兵用烧红的刀尖割开皮肉,钳住箭杆,猛地一拔!
“呃啊——!”杨清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
曾水源按住他,眼眶通红。
箭头取出,敷药包扎。整个过程杨清没再吭一声,只是脸色白得像纸。
“四哥,你得休息……”曾水源哽咽道。
“不能休息。”杨清挣扎着坐起,“村里情况怎么样?”
石达开正好走进来,身上也有血迹,但不是他的。
“东王。”少年单膝跪地,“西门已控制,北营亲兵被击溃,韦志俊带三十余人反正,现协助冯先生维持秩序。但韦昌辉还在后山望楼,举火了。”
“举火了……”杨清心中一沉,“向荣看到了,很快就会进攻。”
“咱们现在能战之兵,不到九百人。”石达开说,“其中还有不少带伤的。清军如果全力进攻,守不住。”
“那就不能守。”杨清说,“趁向荣大军还没完全合围,突围。”
“往哪突?”
“往南。”杨清看向地图,“博白、陆川,山多林密,便于周旋。但突围需要时间准备,需要有人断后……”
他看向石达开。
少年明白了:“我断后。”
“不。”杨清摇头,“你带童子营和老弱妇孺先走,我断后。”
“东王!你的伤……”
“这是命令!”杨清提高声音,随即剧烈咳嗽,伤口又渗出血来。
石达开还要争,外面突然传来急报:
“东王!村外发现大队清军!至少三千人,正在布阵!”
来得这么快!
杨清强撑着站起,走到窗边。远处,火把如长龙,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压向金田村。
向荣的大军,到了。
而他们,被困在村里,前有坚城(现在是囚笼),后有追兵,内有叛徒,外无援军。
绝境。
真正的绝境。
但杨清看着窗外那一片火光,忽然笑了。
“达开,你知道绝境中,最好的应对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是想着怎么活,是想着怎么让敌人死得更惨。”杨清转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向荣想要金田村?好,我给他。但我要给他一个……烧成白地的金田村。”
“东王的意思是……”
“火烧全村。”杨清一字一句,“把所有带不走的粮草、物资、房屋,全部点燃。大火会阻挡清军追击,也会给咱们照亮突围的路。”
玉石俱焚。
石达开倒吸一口冷气,但随即明白——这是唯一生路。
“我去安排。”他说。
“等等。”杨清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半枚铜钱——和石达开那半枚是一对。
“这个,你拿着。”他把铜钱塞进石达开手里,“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南走。找到洪天王,告诉他,杨秀清没给他丢人。”
“东王……”
“去吧。”杨清摆手,“时间不多了。”
石达开握紧那半枚铜钱,深深看了杨清一眼,转身冲出屋子。
杨清走到门口,望着夜空。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一百八十年后,历史书上会怎么写今夜?
会写“金田起义前夕,东王杨秀清力挽狂澜,挫败内奸,率众突围”?
还是会写“太平军内讧,自相残杀,未战先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夜,他要让所有人记住——
杨秀清,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亥时初,金田村内外。
向荣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座燃烧的村庄。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显然不是意外。
“韦昌辉这个废物。”他冷冷道,“连个内应都做不好。”
“提督,现在怎么办?”副将问。
“强攻。”向荣说,“大火烧不了多久,等火势稍弱,全军压上。传令:活捉洪秀全、杨秀清者,赏银五千两!其余贼首,死活不论!”
“是!”
清军开始布阵,准备进攻。
而村内,太平军正在做最后的准备。能带走的粮食、武器、药品,全部打包。带不走的,浇上火油。
老弱妇孺在冯云山组织下,从南面悬崖的秘密通道先行撤离——那是韦志俊提供的路线,石达开白天探过,确实可行。
杨清站在西门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清军火把。
他身边站着石达开、萧朝贵(他从野马坡死里逃生,只带回两百残兵)、黄玉昆(身中五箭,简单包扎后坚持留下断后)。
“都准备好了?”杨清问。
“准备好了。”石达开说,“南面通道已打开,冯先生带人先走。全村火油布置完毕,只等信号。”
“什么信号?”
“东王你安全撤离的信号。”
杨清笑了:“那可能等不到了。”
他看着众人:“我留下断后。你们带人走。”
“不行!”三人异口同声。
“这是命令。”杨清说,“我伤重,走不快,会拖累大家。而且……总得有人,给这段历史一个交代。”
他望向村内,大火已经蔓延开来,热浪扑面。
“记住,”他说,“咱们不是败了,是战略转移。只要人还在,旗还在,太平天国就还在。”
远处传来清军的号角声。
进攻开始了。
“走!”杨清厉喝。
萧朝贵和黄玉昆咬牙,转身下城。
石达开没动。
“你怎么不走?”杨清问。
“我的侦缉队,负责断后。”少年说,“东王不走,我也不走。”
“你……”
“东王教过我,”石达开打断,“为将者,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也要做该做的事。现在,这就是我该做的事。”
杨清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点头:“好。那咱们就一起,给向荣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他转身,面向潮水般涌来的清军。
手中长刀,映着火光。
像一面燃烧的旗。
【第十八章·完】
【下章预告】
大火中的金田村,杨清、石达开率残兵死守西门,为大军撤离争取时间。韦昌辉在望楼被韦志俊亲手擒获,临死前吐露惊人秘密:洪秀全早已知道他的背叛,却故意纵容,意在……借刀杀人?向荣大军突破防线,杨清身陷重围。生死关头,一支神秘部队突然从侧翼杀出,领头者竟是……本应在紫荆山的洪秀全?金田村大火焚天,太平天国命运悬于一线,而历史的真相,才刚刚揭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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