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忙碌过后,日子便像村外的浛江,奔腾流入了冬季。
几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望江村裹进了一片银装之中。
大雪封山,薛昭采药的活计自然是无法进行。
他便彻底安心地待在家里,过起了规律的读书生活。
每日里,除了雷打不动地温习经义、练习文章,便是陪伴母亲庞氏说说话,或是给妹妹仙儿说故事。
窗外天寒地冻,屋内却因烧着炭盆,显得暖意融融。
这些木炭,还是族人们隔三岔五送过来的。
没有这些木炭,薛昭都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要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这一日晌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洒下耀眼的光芒。
薛昭正陪着仙儿在院子里堆雪人,他们兄妹俩用石子做眼睛,树枝做鼻子,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
“昭哥儿!快出来!有好事儿!”
薛昭抬头一看,原来是铁牛顶着满头热气跑了进来,他的脸冻得通红,却一脸的兴奋。
“铁牛哥,什么好事?看把你乐的。”薛昭拍了拍手上的雪,笑着问道。
“咱们族里的一头老黄牛,昨儿晚上病死了!族长一大早就去县里报了官,衙门里来了人查验过,确定是病死的,现在正要宰杀分肉呢!族长让我来叫你赶紧过去!”
铁牛气喘吁吁地说完,眼睛里闪烁着对肉食的渴望。
薛昭一听,立即就明白了。
在大雍朝,耕牛是极其重要的农业生产资料,受到律法严格保护,严禁私自宰杀。
即便是因病或意外死亡,也必须上报官府,由衙役前来查验确认死因后,才能在官府的监督下进行处置。
而且,牛肉只能由本村人分食,绝不允许私自贩卖。
此外,牛皮、牛筋等物必须上交官府,用于军备。
因为病死的老黄牛是族中的公共财产,所以宰杀之后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份牛肉。
铁牛来叫他,自然是让他也去分上一份。
薛昭虽然心性沉稳,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少年,想到有牛肉可以吃,也不禁口舌生津。
他赶紧跟屋里的母亲说了一声:“娘,你看顾一下仙儿,我出去一趟!”
说完,便跟着铁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东头赶去。
村东头的一片空地上,此刻已经围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盼的笑容。
空地中央,躺着那头已经死透的黄牛。
两名穿着皂隶服、腰挎腰刀的县衙衙役,正袖着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倨傲。
他们之所以在此,一是监督,二是收取按规定必须上交的牛皮和牛筋。
一位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的屠夫,正磨刀霍霍。
随着族长薛永年一声令下,屠夫便开始展示出他娴熟的技艺。
只见他手中尖刀精准地划过牛皮,然后剥离,分解骨肉,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引得围观的村民阵阵喝彩。
小孩子们更是兴奋地窜来窜去,空气中仿佛已经弥漫起了炖肉的香气。
薛昭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
他注意到,那两名衙役的眼神,不时地在那肥硕的牛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不到半个时辰,整头牛便被分解完毕。
族长薛永年恭敬地将完整剥下的牛皮和抽出的牛筋捧到两名衙役面前,“二位差爷辛苦,这是官物,请点验。”
一名三角眼的衙役随手翻了翻,哼了一声,算是验收了。
按照惯例,族长又让屠夫切下了最好的一块后腿腱子肉,足有四五斤重,用干草绳拴好,递了过去。
“一点心意,给二位差爷打打牙祭,不成敬意。”
这本是约定俗成的“孝敬”,以往也都是如此。
可谁知今天,那三角眼衙役接过沉甸甸的牛肉,掂量了一下,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给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我们衙门里上下几十号兄弟,这点肉够塞牙缝吗?”
另一名胖衙役也帮腔道:“就是!这大冷天的,我们哥俩跑这一趟容易吗?我看这牛挺肥,给半只就差不多了!”
两人这话一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转而变成了惊愕和愤怒。
这头牛是薛氏一族的财产,村里人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分点肉改善伙食。
这两个衙役竟然如此贪得无厌,嘴巴一张就要夺走一半。
“差爷!这不合规矩啊!”薛永年急忙上前阻拦,声音带着颤抖和恳求,“往年也都是这般孝敬的,从未有过要半只牛的先例啊!”
“规矩?”三角眼衙役把眼一瞪,猛地将腰间的佩刀拔出一半,雪亮的刀光在冬日阳光下闪着寒芒,“老子的话就是规矩!怎么?你们望江村想抗法不遵,想造反吗?”
“锵!”另一名胖衙役也配合地拔出了刀,恶狠狠地扫视着众人。
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和“造反”这顶吓人的大帽子,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族人们,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世代为农,骨子里对官府的畏惧是根深蒂固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将无奈且屈辱的目光投向了族长薛永年。
薛永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他何尝不愤怒?
但他更清楚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如果硬碰硬,整个望江村都会毁于一旦。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声音苍凉而无力:“让差爷们拉走吧…”
胖衙役露出得逞的奸笑,推刀入鞘,冷哼一声:“算你们识相!”
就在两名衙役得意洋洋,准备动手搬肉的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薛昭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了族长的身前。
他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直视着两名衙役。
“二位差爷!
据《大雍律·厩库律》,耕牛病死,经官府勘验后,肉可由乡民分食,然牛皮、牛筋须上缴官库。
律法中,并无衙役可额外索取牛肉之条款!
尔等行径,是巧取豪夺,鱼肉乡里,已属违法!”
两名衙役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站出来跟他们讲律法,而且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轻蔑的嗤笑。
“哈哈哈!”
三角眼衙役抬手指着薛昭,
“哟嗬!哪儿冒出来的小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就敢跟老子讲王法?
老子告诉你,在这岚林县,我们就是王法!
不服?
不服你去县衙告我们啊!
不妨告诉你,我的姐夫便是县丞大人。”
胖衙役也狞笑道:“小子,滚一边去!再啰嗦,信不信我们把你一块儿锁回衙门!”
薛永年生怕薛昭年轻气盛,惹下大祸,连忙用力将他拉到身后,不让薛昭再说半句。
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衙役抢过村里的平板车,将足足半扇牛肉扔上了车,然后扬长而去。
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如同划在村民们心上的两道疤。
衙役一走,众人压抑的怒火才敢爆发出来。
“天杀的啊!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那可是半只牛啊!就这么被他们抢走了!”
“要是如松还在,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欺负我们!”
“唉,如松啊,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啊!”
望江村民个个捶胸顿足,叹息声不绝于耳。
那句“要是如松还在”,就像一根针,狠狠刺在了薛昭的心上。
他看着族人们的悲愤和无奈,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沉声说道:
“叔公,各位叔伯兄弟,这口气,我们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律法昭昭,岂容胥吏如此践踏?
我这就回去写状纸,明日便去县衙,状告这两个贪赃枉法的衙役!”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告官?
告衙役?
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薛永年担忧地看着薛昭:
“昭哥儿,你的心思我明白。
可是我们只是小老百姓,怎么斗得过他们?
万一告不成,反惹来更大的祸事怎么办?”
“叔公,就是因为人人都忍气吞声,这些胥吏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律法既然赋予了百姓申冤的权利,我们为何不用?
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否则,今日他们敢夺我们半只牛,明日就敢变本加厉地盘剥我们!
我们忍让了一次,他们的气焰就会更加嚣张跋扈!”
”昭哥儿,万万不可啊!“薛永年苦苦劝道。
“叔公,不管如何,明日我都要去衙门里试试!”
薛昭说完,转身大步朝家中走去。
薛永年看着薛昭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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