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楚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想起林霖平时那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样子,想起他总是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姿态。这与赛道上那个疯狂搏命、此刻又笑得略带灿烂的青年,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林霖被白彭簇拥着走到俱乐部临时搭建的休息区门口。 颁奖和奖金发放还需要一点时间流程,工作人员让他稍等半小时左右。 “你先坐这儿歇会儿,喝点水,我去催催他们快点!”白彭给他搬了把椅子,又塞给他一瓶功能饮料,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林霖确实需要休息。他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强烈的疲惫和眩晕再次席卷而来。他只想就这样睡过去,什么都不想。
但是不行。 时间就是钱。距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一天,而十万块,还远远不够。他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他强打起精神,睁开沉重的眼皮,伸手拿过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旧帆布背包。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最普通不过的廉价白面包。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找个更好的地方,就坐在嘈杂的俱乐部门口,拧开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一口一口,默默地啃着涩的面包。冰冷的面包屑划过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的、因为紧张和剧烈运动而有些痉挛的胃里,并不舒服,但他需要补充能量。
他就这样,一边机械地吃着简单的食物,一边用另一只手拿出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几个绘画平台和约稿群,开始飞快地浏览、刷新。
他的目光专注而急切,在小小的屏幕上搜寻着,手指时不时滑动。周围的喧嚣、赛车的轰鸣、人群的欢呼…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寻找下一个能赚钱的单子。
很快,他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是一个要求比较简单的素描头像急单,价格不高,但要求今晚十二点前交稿。
他快速地将最后几口面包塞进嘴里,猛地灌了几大口水送下去,然后也顾不上休息,立刻又从那个百宝箱似的旧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叠裁剪好的净画纸、几支削好的铅笔、还有一块轻便的速写画板。
他将画板垫在腿上,画纸夹好,铅笔握在手中。 然后,他微微弓起背,低下头,整个人瞬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只剩下画纸上即将诞生的线条。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先前所有的疲惫、痛苦、虚弱似乎都被暂时压抑了下去。只有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之前的紧张和虚弱,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但他迅速调整呼吸,用力稳住手腕。
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流畅而肯定。线条在他手下飞快地延伸、交错,逐渐勾勒出人形的轮廓。他的动作又快又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那种专注和投入,与刚才赛车上搏命的状态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带着一种惊人的能量。
赵楚葛和陈勋不知何时已经从看台下来,走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恰好能将林霖这边的举动尽收眼底。 陈勋原本是想过来近距离看看这个好苗子,顺便问问他的身体情况,却被赵楚葛抬手 subtly 制止了。
两人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刚刚赢得了激烈比赛的年轻人,坐在喧嚣的赛车场门口,就着昏暗的灯光和嘈杂的环境,毫不在意周围的一切,一心一意地…画画。
陈勋摸着下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苍白的脸色,那偶尔因不适而微蹙的眉宇,还有那种透支般的虚弱感……他猛地一拍手,压低声音对赵楚葛说:“老赵!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就是前段子我去你家,给你家那个……那个小保姆?处理伤口的那孩子吗?就那个,腹部有伤,还发着低烧,身体虚得厉害那个!对,就叫林霖!”
赵楚葛眸光一凛,看向陈勋。经他提醒,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清晰起来——是的,陈勋确实去过两次,一次是林霖不小心撞到柜角,一次是低烧不退,他都以为是这个笨手笨脚的保姆自己没照顾好自己。
陈勋语气变得严肃:“绝对是他。他那脸色和当时差不多!而且你看他刚才比赛完那样子,明显是旧伤加上力竭!他身体本就没好利索!怎么跑来玩这种命?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赵楚葛薄唇紧抿,没有回答,但周身的气压似乎更低了。他不知道。他从未关心过这些。
“走,过去看看。这状态不行,得让他赶紧休息,最好检查一下。”陈勋说着就要上前。
两人刚迈出几步,却见林霖已经快速收拾好画具,恰好工作人员喊他领奖。他们看到他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小心翼翼又无比珍重地贴身放好,然后和白彭简单说了几句,便背起那个旧背包,脚步略显匆忙地朝着场馆外走去,身影很快融入散场的人流。
“哎!他走了!”陈勋喊了一声,但林霖似乎本没听见,或者说,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离开和怀里的那笔钱上。
陈勋转过头,带着几分不赞同看向赵楚葛:“老赵,这怎么回事?这孩子是不是遇上什么大难处了?缺钱缺到要拖着没好的身体来这种地方拼命?你不是把他…那什么了吗?按理说你不该负责吗?多少给人家一点啊,看他那样子……”
赵楚葛沉默地看着林霖消失的方向,陈勋的话像针一样刺着他。负责?他从未想过这个词。那只是一场交易,一场他主导的游戏。可现在,游戏的棋子似乎有着自己沉重而未知的剧本。
他没有回应陈勋的质问,只是忽然迈开长腿,朝着停车场走去。 “欸?你去哪儿?”陈勋愣了一下。 “跟上他。”赵楚葛的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黑色的迈巴赫无声地滑入夜色,很快,赵楚葛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霖正小跑着赶向公交站台,恰好一趟末班车进站,他有些踉跄地挤了上去。
赵楚葛的车缓缓跟在公交车侧后方。透过公交车的玻璃窗,他能清晰地看到林霖。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几乎是立刻,整个人就软软地歪倒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双眼紧闭,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着。路灯和霓虹的光线在他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快速流转,勾勒出一种易碎而疲惫的轮廓。他像是彻底被抽了所有力气,连动一手指都困难,只有在车辆颠簸时,身体会因为不适而无意识地缩紧一下。
赵楚葛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紧了方向盘。他就这样跟了几站路,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个蜷缩的、脆弱的身影上。最终,在一个红灯路口,他猛地打转方向,驶入了另一条车道,不再跟随。
他需要冷静一下。需要理清心头那团陌生而烦躁的情绪。
……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到站。 林霖被到站提示音惊醒,挣扎着睁开眼。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瞌睡而缓解,反而更加沉重。他扶着座椅靠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下车。
夜风一吹,他冷得打了个寒颤,腹部的伤口和抽血后的不适在寒冷的下更加鲜明。从这里走回那栋空旷的大宅,还需要九百多米。这段平时并不算长的距离,此刻对他来说,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走得很慢,几乎每走几十米就要停下来,靠在路边的墙壁或者灯柱上缓一口气。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额发,呼吸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变得浅促。他低着头,用手紧紧按着腹部,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积攒起继续前进的力量。
偶尔有车辆从他身边驶过,车灯照亮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写满痛苦却依旧倔强的眼神。
终于,看到了那栋熟悉又冰冷的建筑轮廓。他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部旧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置顶的头像。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着,组织着语言。他不能表现出异常,不能让赵先生察觉他去了别的地方。 「赵先生,您吃饭了吗?我马上就回来了,需要我现在为您准备晚餐吗?」 他发送了过去,心脏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他紧紧握着手机,等待着审判。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简洁到近乎冷漠的回复:「不用」。
林霖盯着那两个字,足足看了好几秒,然后才像是被赦免般,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还好…赵先生没有生气,也没有追问。这意味着他暂时安全了,也省去了他强撑着身体再去做一顿饭的折磨。
但这口气松下来,身体积累的所有疲惫和痛苦便更加汹涌地反扑回来。他收起手机,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扇沉重的大门。
打开门,一股冰冷而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宅子里一片漆黑寂静,赵楚葛显然还没有回来。这让他感到一丝庆幸。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上了楼,回到那个属于他的、狭小却可以暂时让他喘息的小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终于从齿缝间漏出。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膝盖,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那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是被钝器反复击打,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让他晕厥。眩晕感如同水,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耳边嗡嗡作响。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每一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 但他还不能睡。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厚厚的信封。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他一遍遍数着那叠钞票。整整十万。崭新的人民币散发着特有的油墨气味,这味道此刻却比任何花香都更能让他安心。
加上之前攒下的和献血的钱,一共有18000左右。 还差好多
巨大的数字差距像一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他还能去哪里弄到钱。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缓缓淹没上来。赛道上短暂的兴奋和拿到钱的喜悦,此刻已经被现实的沉重击得粉碎。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藏好,然后几乎是爬着到了床边,费力地挪上床。连脱掉外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扯过冰冷的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身体冷得一阵阵发抖,腹部的灼痛、胳膊的酸软、喉咙的痛、脑袋的昏沉…所有不适都在安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黑暗中,他蜷缩成更小的一团,闭上眼睛。 明天… 明天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即使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意识却因为焦虑和恐惧而难以沉入睡眠。
就在他半昏半醒、被痛苦和焦虑反复煎熬之时,楼下的车灯由远及近,划破了黑暗。 是赵楚葛回来了。
引擎声熄灭,车门打开又关上。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了这栋冰冷的大宅。
林霖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身体更加绷紧,连呼吸都放轻了,仔细听着楼下的动静。他听到钥匙放在玄关的声音,听到脚步声走向客厅…然后,停了下来。
赵楚葛站在空旷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他抬头,目光似乎能穿透天花板,看到那个蜷缩在小小房间里,正忍受着痛苦和恐惧的年轻人。
他的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是陈勋刚刚发来的几条消息。 「老赵,我越想越不对。那孩子上次的伤不轻,又贫血低血糖,这么折腾真的会出人命。」 「他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知道点什么,可不能不管啊。」 「需要钱的话,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赵楚葛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波澜。他想起赛道上那个拼命的身影,想起俱乐部门口啃着面包画画的侧脸,想起公交车窗边那张苍白脆弱的睡颜…
许久,他收起手机,脚步无声地上了楼。经过林霖紧闭的房门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门内,林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门外,赵楚葛沉默地站立,眼神深邃。
只有一門之隔。 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