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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柴房的门加了双重锁。

粗重的铁链缠在门闩上,扣着两把黄铜大锁,钥匙分别由柳尚书的心腹长随和王妈妈保管。窗户也用木条从外面钉死,只留一道三指宽的缝隙透气送食。

苏婉儿的病,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烧退了些,不再胡言乱语,人却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整蜷在草堆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狭小窗缝里漏进的一线天光。

送药的婆子说,她偶尔会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送去的饭食,动得很少,人眼看着瘦脱了形,那张曾经娇美动人的脸,如今蜡黄凹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

柳云歌听到这些禀报时,正坐在听雪轩的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从书房找来的、讲各地风物杂记的旧书。书页泛黄,墨香混着陈年的尘土气。

她翻过一页,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菊花上。

苏婉儿在等。

等系统给她新的指令,等翻身的机会,或者……等一个更彻底的毁灭。

而她,也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手里的铁证,用到最该用的地方。等这府里的风波,暂时平息到一个可以让她走出去的节点。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三后,宫中传来旨意:太后凤体违和数月,近稍愈,圣心大悦,特于重阳前夜设“延寿宴”,邀宗亲勋贵、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入宫同乐,共祈福寿。

帖子递到尚书府,指名要柳尚书携夫人及“府中千金”赴宴。

“府中千金”这四个字,让接到帖子的柳尚书和勉强能下床的柳夫人,都沉默了许久。

若在半月前,这自然指的是苏婉儿。可如今……

柳夫人看着那烫金的帖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复杂地看向坐在下首的柳云歌。

柳云歌今穿了身柳夫人昨刚让绣娘赶制出来的新衣。浅碧色织锦襦裙,配月白色绣缠枝兰草的半臂,料子是上好的江南软缎,颜色清雅,衬得她苍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生气。额头的淤青用脂粉仔细遮盖过,不近看已不明显。头发梳了时下流行的双环髻,簪了两支点翠小钗并几朵新鲜的茉莉,简单却得体。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低眉敛目,姿态无可挑剔。可柳夫人看着,却觉得陌生,又心疼。这装扮举止,是她亲手为苏婉儿设计、教导了十五年的,如今套在亲生女儿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愧疚。

“云歌,”柳尚书清了清嗓子,开口,“三后宫宴,你……随我们一同去吧。”

柳云歌抬眼,目光平静:“女儿遵命。”

没有受宠若惊,没有忐忑不安,平静得像只是接了一个寻常的吩咐。

柳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宫里的规矩,比如宴席上要注意什么,比如……可能会遇到的打量和议论。可看着柳云歌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那些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这个女儿,似乎并不需要她这些迟来的“教导”。

“你母亲会帮你打点。”柳尚书看了夫人一眼,顿了顿,又道,“宴上若有人问起……便照实说。我柳家的女儿,流落在外是命途多舛,如今认祖归宗,是天理昭彰。”

这便是定了调子。不再遮掩,坦然承认。

柳云歌微微颔首:“女儿明白。”

赴宴那,天色将暮。

尚书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已排起了长队。各府的车驾华盖云集,仆从如云,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熏香气和一种压抑的喧嚣。

柳云歌扶着丫鬟的手下车时,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的皮肤上。她甚至能听到隐约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柳尚书家刚找回来的真千金?”

“瞧着倒是清秀,就是脸色差了些……”

“听说那位假的可惨了,被关起来了?”

“何止!你是不知那及笄宴上……”

柳云歌恍若未闻,只微微垂着眼睫,跟在柳尚书和柳夫人身后,步履平稳地随着引路的内侍,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

宫道深深,高墙巍巍,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光。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庄重奢靡的气息,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脚步声被空旷的宫殿吸收,留下令人心悸的回响。

这就是皇宫。权力和富贵的最中心,也是无数阴谋和欲望的渊薮。

前世,她只在被定罪后,被人拖着经过宫门外长长的甬道,那时只觉得森冷绝望。如今以尚书千金的身份踏入,感受却并无太多不同——依旧森冷,只是换了一种更华丽也更虚伪的包装。

宴设在太液池旁的麟德殿。

殿宇恢弘,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柱撑起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丝绒地毯从殿门一直铺到御阶之下。两侧已设好案几,按照品级爵位依次排列,宫女太监穿梭如织,悄无声息地布菜斟酒。

柳尚书的位置不算最前,但也靠中。柳云歌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座位安排在父母身后稍偏一些的地方,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公侯小姐相邻。

她刚落座,便感到旁边投来几道目光。是承恩公府的小姐和两位郡王府的县主。她们显然听说了柳家的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彼此交换着眼色,低声说笑,目光时不时扫过柳云歌。

柳云歌只当不见,微微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鎏金酒盏里琥珀色的琼浆。酒液清澈,映出殿顶摇曳的灯烛,也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

忽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所有人起身,伏地叩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山呼声中,明黄色的仪仗缓缓而入。皇帝年约四旬,面容清矍,目光沉静,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太后由皇后搀扶着,虽面带病容,精神却尚可。皇后端庄雍容,凤冠霞帔,气度非凡。

御驾升座,皇帝温言让众人平身。丝竹声起,宴席正式开始。

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鱼贯而入,长袖翻飞,乐声靡靡。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热络。官员们互相敬酒,说着吉祥话;女眷们则低声交谈,目光流转,不动声色地比较着彼此的衣着首饰,打探着最新的传闻。

柳云歌安静地坐着,只在必要时应答一两句柳夫人的低声提点,其余时间,都像个精致的偶人,看着这满殿的繁华喧嚣。

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除了旁边那几位小姐,似乎还有来自更前方座位的注视。

她抬起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御阶之下,离皇帝最近的几席。

那里坐的多是亲王、超品国公,以及……几位身份特殊的人物。

她的目光,落在左侧靠前的一张单独席面上。

那里只坐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紫色绣银线云纹道袍的年轻男子。墨发用一简单的白玉簪半束,余下披散在肩背。他坐姿有些随意,并未像旁人那样挺直腰背,反而微微斜倚着凭几,手里拿着一只白玉酒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

殿内灯火辉煌,光影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极清俊的轮廓。眉似远山,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很淡。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近乎冰冷的俊美,不染尘埃,却也……没什么人气。

他似乎对眼前的歌舞盛宴毫无兴趣,目光淡淡地扫过殿中众人,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

然后,他的目光,就那么随意地,落在了柳云歌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柳云歌心头微微一凛。

那不是寻常的打量,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惊艳或好奇。那目光太静,太深,像是能穿透皮囊,直视内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丝……极淡的、近乎兴味的探究。

柳云歌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蜜水,抿了一小口。

心跳,却莫名快了两拍。

这个人……是谁?

“那位是国师,萧玄璟。” 柳夫人的声音极低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敬畏,“陛下和太后都极为倚重,寻常不参与饮宴,今许是因太后病愈……莫要一直看。”

国师?萧玄璟?

柳云歌前世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极为神秘超然的人物,精于星象占卜,能断吉凶,连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只是他深居简出,寻常人难得一见。

他竟然会注意自己?

柳云歌压下心中的异样,继续扮演着安静乖巧的角色。宴至中段,太后精神有些不济,皇帝便命人撤了歌舞,让众人自便赏乐,亦可去殿外廊下走走,看看太液池的夜景。

柳云歌随柳夫人起身,与几位相熟的夫人略作寒暄后,便寻了个借口,独自走到殿外廊柱的阴影处透气。

秋夜的风带着水汽,吹散了殿内的暖热和脂粉气,也吹得人头脑清醒了些。她倚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太液池水,和池对面星星点点的宫灯倒影。

远离了那些喧嚣和视线,她才觉得绷紧的脊背稍稍松弛。

“柳姑娘。”

一个清冽的、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忽然在身侧不远处响起。

柳云歌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月色与宫灯的混合光影下,那道深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之外。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袍袖和如墨的长发,整个人像是要融进这朦胧夜色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正是那位国师,萧玄璟。

他手里捏着一枚小巧的、光泽温润的白色玉环,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目光落在柳云歌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周身——那种感觉,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团……流动的、异常的气。

“国师大人。”柳云歌福身行礼,姿态恭谨,心中却警铃大作。

萧玄璟并未让她起身,反而上前一步。距离拉近,柳云歌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清冷的檀香,混合着一种类似雪后松针的气息。

“柳姑娘,”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的气运线……很有趣。”

柳云歌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气运线?

他知道气运?!他能看到?!

心脏在腔里狂跳起来,掌心瞬间沁出冷汗。她强迫自己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羞恼:“国师大人何出此言?臣女……听不懂。”

萧玄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看穿了她故作镇定的伪装,却并不点破。他转开视线,望向黑沉沉的夜空,语气若有所思:

“紊乱,断裂,被强行掠夺的痕迹……还有一丝……本不该存在的‘回流’与‘韧性’。”他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些许真实的、探究的兴趣,“柳姑娘,你最近,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合常理之事?或者,身边是否有……不同寻常之人?”

不同寻常之人……

苏婉儿!系统!

柳云歌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垂下眼,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少女应有的惶恐:“国师大人……臣女刚回京不久,见识浅薄,不知您指的是……还请大人明示。”

她在试探。试探他知道多少,是随口一提,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萧玄璟静静地看了她几息,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极短,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将周遭凝滞的空气划开一道口子。

“无妨。”他道,将手中那枚白色玉环随意地抛了抛,又接住,“只是提醒姑娘一句,命途多舛,非尽是天意。有时,人祸甚于天灾。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深紫色的袍角在夜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廊柱的阴影深处。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冷檀香,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柳云歌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遍体生寒。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能看到气运的异常,能看出她被掠夺的痕迹,甚至……可能看出了苏婉儿身上系统的存在?那句“人祸甚于天灾”,分明意有所指!

这个国师,到底是敌是友?是仅仅出于好奇的提醒,还是……别有深意?

“云歌?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柳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国师大人方才……与你说话了?”

柳云歌迅速敛去所有情绪,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赧然:“是,国师大人路过,问了两句……女儿有些头晕,出来透透气。”

柳夫人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无异样,才松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外头风大,仔细着凉。进去吧,宴席快散了。”

回到殿内,丝竹声已近尾声。柳云歌坐回原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张空了的席位。

萧玄璟不知何时已离席。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蜜水,一口饮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国师萧玄璟……

或许,这个人,会成为她对抗系统、揭开真相的……关键?

宴席终了,随着帝后起驾,众人依次退出麟德殿。

宫道依旧漫长,来时觉得森冷,回时却觉得每一步都踏在纷乱的心绪上。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皇城,车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

柳云歌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萧玄璟那句“你的气运线……很有趣”。

有趣?

她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冰冷漠然。

被掠夺,被诅咒,前世惨死,今生挣扎……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就只是“有趣”吗?

不过,无论如何,这条意外的线索,她抓住了。

苏婉儿,你的系统或许诡异难测。

但这个世界,似乎也并非全无制约它的力量。

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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