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此在那座离宫的冷僻厢房里被“软禁”了三。每有人送来简单的饭食清水,门外总有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无人与他交谈,朱温也未再召见。这种悬而不决的静默,比直接的审问或威更磨人心神,仿佛一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人的耐性与意志。
第四清晨,门被打开。陈公公站在门外,脸上看不出喜怒:“法师,陛下有令,请法师离宫。”
没有解释,没有赏赐,也没有为难。仿佛那夜的豆沙之论、帝王短暂的恍惚,从未发生过。只是囚禁变成了放行,方向依旧是被指定的——向北。
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护送”契此出了离宫,一直“送”到十里外的一处岔路口。其中一人递给他一个粗布小包裹,里面是几块粮和一小袋铜钱,分量不多,刚好够一个行脚僧数之需,却也堵住了“朝廷苛待方外之人”的口实。
“法师请自便。”侍卫说完,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契此站在路口,掂了掂手中的包裹,又望了望北方灰蒙蒙的天际。朱温放他走,并不意味着信任或赏识,更像是一种谨慎的处置:既不愿轻易掉一个可能“有用”或引发未知后果的异人,又不想将他留在身边,这和尚太不可控,言语如刀,能轻易刺破人心最脆弱的缝隙。放逐,或许是最省心的选择。至于那袋铜钱,既是路资,也像是某种微妙的封口费或补偿。
他打开粗布包裹,将粮仔细装入布袋,至于那袋铜钱,他拣出几枚放入袖中应急,其余的原样包好,寻了路边一棵老树,在树下挖了个浅坑,将钱袋埋了进去,覆上土,又撒了些枯叶。乱世之中,身怀稍多钱财,有时并非幸事。
做完这些,他才真正踏上了北去的路。越往北,春意越是姗姗来迟。冬的酷寒仿佛恋栈不去,风如刀割,土地坚硬。偶尔遇见的行人,多是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流民,或是一队队神色肃、赶赴前线的军士。战争的阴云,在这里不再是远方的传闻,而是压在每个人眉梢的沉铅。
如此又走了七八,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浩大、湿润、带着泥土腥气的寒意。风势更猛,呜呜作响,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远远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宽阔的、黄褐色的带子,横亘东西,望不到尽头。带子之上,天空的颜色都似乎不同,更加苍茫浑浊。
黄河,到了。
这不是他见过的任何江河。长汀河清澈蜿蜒,赣江浩荡,淮水浑浊却尚有边际。而眼前的黄河,在初春时节,展现出一种近乎蛮荒的、令人窒息的威严。河面极宽,水色是浓稠的土黄,裹挟着巨量泥沙,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仿佛大地本身在移动。靠近岸边的区域,大块大块的浮冰互相碰撞、堆积,发出沉闷的隆隆巨响,望之令人胆寒。这就是“凌汛”——上游冰雪融化,河水上涨,推动下游冰层破裂、拥堵,形成险恶的冰坝,随时可能溃决,造成恐怖的冰洪水。
渡口渺无踪迹。平里摆渡的舟船早已收起,连最胆大的船夫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挑战黄河的脾气。岸边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南逃的难民,被这狂暴的天堑阻住了去路,个个面如死灰,在寒风里瑟缩着,望着那翻涌的冰河绝望叹息。也有少数如契此一样需要北渡的人,焦躁地徘徊张望。
有人试图踩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面冒险过河,但没走多远,冰层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裂,人惊叫着连滚爬爬退回,引来一片惊呼和更深的绝望。
契此在离人群稍远的河滩高处寻了块平坦的巨石坐下。解下布袋,放在膝上。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虑张望,也没有试图寻找本不存在的渡船。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浩瀚奔腾、浮冰沉浮的黄河。
看冰凌如何被水流裹挟,互相倾轧,粉身碎骨。
看浊浪如何拍打岸边的冰碛,带走大块泥土。
看对岸遥远模糊的轮廓,仿佛另一个世界。
看天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与这黄水连成一片。
风极大,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光头冰冷。但他浑然不觉,心神仿佛已与这苍茫的天地、这怒吼的河流融为一体。
他就这样坐着,从午后坐到头西斜。身边的难民换了几拨,有人绝望离去,另寻他路,也有人加入这无望的等待。没有人注意这个沉默的怪和尚。
黄昏时分,契此动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然后,他做了一件更怪的事——
他将布袋从肩上取下,没有背,而是双手捧在前,像捧着一件极其重要的祭品或法器。然后,他缓步走向黄河。
不是走向人群聚集的、相对平缓的河岸,而是走向上游一处水流更急、冰凌堆积更厚、无人敢近的河湾。那里,巨大的冰块被水流冲上滩涂,垒成狰狞的形态,冰缝间黄水翻涌,发出骇人的咆哮。
契此在离水边约十步的地方停下。这里已是冰水混合的湿滑地带,寒风卷着冰沫和水汽扑打而来。他站定,面向滚滚黄河,双手将布袋缓缓平推出去,让袋口正对着那奔腾的浊流与浮冰。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却有一种极其专注、近乎凝滞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双手稳如磐石,任凭风吹冰溅,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更暗,河对岸的景物已完全模糊,只剩下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和隆隆水声。岸边等待的人群大多已绝望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实在无处可去的人,蜷缩在背风处,也无人再有精力关注上游那个古怪的和尚。
契此就这样站着,仿佛一尊河边新立的石像。他手中的布袋,袋口始终对着黄河。夜越来越深,寒气刺骨,湿气浸透了他单薄的僧衣。他的脸和手早已冻得青白,眉睫结上了白霜,呼吸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吹散。
他仿佛在倾听,倾听黄河深处冰层断裂的闷响,倾听水流之下泥沙搬运的摩擦,倾听这片古老土地亿万年的喘息与悲鸣。
他仿佛在感受,感受那股足以推动冰凌、撕裂河岸的沛然巨力,感受春意在地下萌动、试图顶破寒冬封冻的挣扎,感受这条大河所承载的无数生民希望与绝望的重量。
他更仿佛在……对话。以一种超越言语的方式,与这条孕育文明也吞噬生命的母亲河,进行着沉默的交流。
一夜过去。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契此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那是低温导致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他的意识似乎游离在某种边缘,既清醒地感知着身体的极寒与疲惫,又仿佛超脱于外,与更宏大的存在连接。
忽然,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急速转动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风声中几不可闻,却仿佛用尽了腔所有的力量。然后,他双眼猛地睁开!
眼中并无疲惫与涣散,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清明与……沉重。
他捧着布袋的双手,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回拉。动作很慢,很吃力,仿佛布袋另一端系着千钧重物,正从黄河之中被他艰难地“拖拽”回来!
随着他回收的动作,布袋那原本松垮的袋口,似乎微微向内侧收敛、绷紧,仿佛真的兜住了什么无形无质、却庞大无比的东西。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最终,契此将布袋完全收回到前,双臂环抱,紧紧将布袋箍在怀里。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粗糙的布袋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搏斗,又像是承受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冲击。
良久,颤抖才渐渐平复。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空洞。
他不再看黄河,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着走回他昨夜静坐的那块巨石旁,靠着石头缓缓坐下,依旧紧紧抱着布袋,闭上了眼睛,像是沉沉睡去,又像是进入了更深沉的定境。
天色大亮。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黄河上。岸边零星几个难民醒来,发现了一件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事——
昨夜还狂暴不息、浮冰拥堵的河湾上游,靠近那怪和尚静坐处的河道,水流似乎平缓了一些。更令人惊异的是,一段约十几丈宽的河面,那些原本杂乱堆积、互相撞击的浮冰,不知何时,竟然有序地排列、冻结起来,形成了一条狭窄但看起来异常坚实、平整的冰桥,横跨在令人望而生畏的浊流之上!
冰桥表面并不光滑,反而有些粗糙的纹理,像是无数冰晶被无形之力强行挤压、黏合而成,在晨光下泛着冷冷的青白色光泽,与周围翻滚着浮冰的黄色河水形成鲜明对比。
“冰……冰桥!”有人失声惊呼。
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聚拢过来,对着那凭空出现的冰桥指指点点,惊疑不定,无人敢轻易上前。
“是那和尚!他昨夜在那里站了一夜!”有人指着依旧靠在巨石边、仿佛睡着的契此。
“他……他弄出来的?”
“怎么可能!定是河神显灵!”
“这冰牢靠吗?会不会走到中间塌了?”
议论纷纷中,一个胆大的汉子,或许是归家心切,或许是实在无路可走,咬了咬牙,捡了长木棍,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冰桥。他每一步都试探良久,冰桥纹丝不动,异常坚固。走了十几步,他回头大喊:“稳当!比河边的冰还硬实!”
这一下,人群沸腾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南逃的、北渡的,开始争先恐后地涌上冰桥。冰桥狭窄,只能容一人小心通过,人们互相推搡呼喝着,场面一度混乱,但冰桥始终稳固,承载着一个个急切的生命,通向对岸模糊的生机。
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个靠在石头边、仿佛耗尽了一切力气的和尚。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战战兢兢地走过冰桥,消失在对岸的晨雾中,契此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布袋。布袋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入手感觉……冰凉刺骨,比最冷的寒冰还要冷上几分,仿佛将昨夜黄河的凛冽与浩瀚的“寒气”,都封存在了里面。
他艰难地站起身,将布袋重新背好。那刺骨的寒意透过粗布,沁入肩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正在阳光下缓缓融化、边缘开始出现裂纹的冰桥,又看了看依旧奔腾不息、但仿佛少了些许暴戾、多了几分沉缓的黄河。
没有渡资,没有神通,只有一夜的凝视与背负。
他转身,步履蹒跚却坚定,继续向北。身后,黄河的轰鸣依旧,只是那水声听在耳中,似乎与昨夜有了一丝不同。
而肩上的布袋,沉甸甸地压着,里面装的,仿佛不是物件,而是半条黄河的春天,那破冰前最沉重的寒意与希望。
(第二卷 第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