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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记的招揽像一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水下的流向已然不同。营地里的气氛,在短暂的粮食充裕带来的欢腾后,重新被一种更隐蔽的紧绷感取代。朱权能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里,除了之前的探究、敬畏,又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或许是沉记未能如愿的遗憾在发酵,或许是宋主事之流因他的“不识抬举”而生的微妙疏离,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肩上越来越重的担子。

水闸工程进入了最吃紧的阶段。基台初具规模,但真正的核心——那两扇厚重的闸门及配套的绞盘、铁链,却成了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巨大难题。孙主事和吴员外郎依据工部旧例设计的闸门图纸,要求使用至少五寸厚的整块楠木或铁力木拼合,单扇闸门宽两丈,高一丈五,重逾万斤。不仅要能严丝合缝地嵌入石槽,更需承受住江洪的全力冲击。

营地匠人里手艺最好的鲁师傅,对着图纸和从沉记捐赠木料里挑选出的、已经算是上品的几杉木、松木直摇头:“大人,不是小老儿推脱。这等厚度的整板,莫说拼合,便是寻得合乎尺寸的木料已是千难万难。即便有,开料、刨平、凿榫、拼合……靠眼下这些家什和人力,没个一年半载,绝难成型。况且……”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图纸上标注的受力位置,“如此巨木,燥不匀便易开裂变形,届时莫说挡水,怕是自己先散架了。”

吴员外郎急得嘴角起泡:“秋汛迫在眉睫,岂能耗时一年?难道这水闸,终究是镜花水月?”

萧策脸色阴沉,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沉默不语的朱权身上:“朱石,你先前于工具改良上颇有见地,对此难题,可还有别的想法?”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朱权知道,这是又一次关键的考验。之前的小修小补可以称之为“急智”,但面对这种结构性的核心难题,再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之前的“奇思妙想”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被怀疑是纸上谈兵。

他走到那堆木料旁,拿起一块厚实的松木板,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鲁师傅他们使用的传统大锯、长刨和厚重的木工斧。脑子里飞速闪过前世见过的古代大型木结构建筑案例,以及近代一些简化工艺的思路。完全照搬现代技术不可能,但结合现有条件,对传统工艺进行优化和组合,或许……

“大人,鲁师傅所言确是实情。”朱权先肯定了困难,然后话锋一转,“然则,晚辈以为,或可从三处着手,或可缩短工期,降低难度。”

“哦?快快道来!”孙主事催促。

“其一,木料选择与处理。”朱权放下木板,“整块巨木难寻,或可改用多块较厚板材,但拼接方式需革新。”他捡起一木炭,在地上画起来,“传统平口拼接,受力易开。晚辈曾在一本残缺杂书上见过一种‘燕尾榫’与‘穿带’结合之法。”他画出交错如燕尾的榫卯结构,以及横向贯穿木板、类似肋骨作用的“穿带”木条示意图,“如此拼接,结合处以鱼鳔胶或熬制的桐油石灰混合填充,燥后坚固异常,且能允许木材小幅胀缩,不易开裂。所选木料,不必强求整块楠木,硬度足够的柞木、榉木乃至致密的杉木心材,均可分片处理后再拼接。”

鲁师傅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的图样,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手指不自觉地跟着比划,喃喃道:“这榫头……这般穿带……妙啊!分散了力,还防着变形!”

“其二,工具与工法。”朱权继续道,“开如此厚重的板材和复杂的榫卯,现有工具确实费力费时。晚辈之前与鲁师傅他们琢磨的线刨、导向凿,或可再行改良,做出专为开深榫、修长边设计的‘深槽刨’、‘长柄凿’。更重要的是,加工如此大件,需搭设稳固的作业架,将木料悬空固定,工匠可从多角度施力,比放在地上省力得多。还可制作一些简单的‘夹具’,利用杠杆原理夹紧待加工的木料,防止滑动。”

他一边说,一边用木棍和石块比划着作业架和简易夹具的构造。匠人们围拢过来,低声议论,不时点头。

“其三,”朱权加重了语气,“或许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或许不应只盯着‘做’出新闸门。”

众人一怔。

“沉记捐赠的木料中,有几是陈年旧料,木质极其稳定。”朱权指向工棚一角那几颜色深沉的巨木,“还有,晚辈前几随周大哥去上游察看疏浚情况时,在江边一片被水冲垮的旧庙遗址旁,见到半埋着几梁柱,看规制和腐朽程度,怕是前朝甚至更早的建筑遗存,木料虽是柏木,但历经风雨,早已透定形,若能起出,尺寸或许堪用。”

萧策眼神一动:“你是说……利用现成的巨木改制?”

“正是!”朱权点头,“搜寻、改制旧料,或许比等待新木燥、从头加工更快。尤其是那些旧庙梁柱,多为承重之材,尺寸巨大,质地优良,只需按需裁切、表面处理、开凿所需榫卯即可。此乃‘化腐朽为神奇’,亦能解燃眉之急。”

营帐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朱权的提议。孙主事与吴员外郎低声交换意见,不时点头。鲁师傅等匠人则是满脸兴奋,跃跃欲试。

萧策沉思片刻,拍板道:“好!便依朱石之议分头行事!孙大人、吴大人,即刻重新绘制闸门拆分与拼接详图,着重标定这‘燕尾穿带’之法。鲁师傅,你带所有木匠,全力改制工具,搭建作业架。周武,你带一队人,持本官手令,沿江搜寻可用之旧木巨材,凡无主之物,皆可征用!朱石,你统筹协调,凡有疑难,及时禀报!”

“是!”众人领命,士气为之一振。

计划如火如荼地展开。工地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锯木声夜不休。鲁师傅带着匠人们,在朱权粗略图样的基础上,发挥他们的经验智慧,很快打造出了第一批改良工具。深槽刨的刀口更厚更长,长柄凿的握柄据发力方式做了调整,作业架也用粗大的原木和绳索搭建起来,虽然简陋,却稳固实用。

周武那边进展也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不仅在那旧庙遗址起出了三合抱粗、长达四丈的柏木巨梁,还在上游一处废弃的巡检司码头,找到了几半沉在水中的、疑似旧船龙骨用的铁力木,虽然满是淤泥,但木质坚硬如铁。

真正的挑战,在于加工这些庞然大物。

第一柏木巨梁被运到作业架下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巨物,如何精确裁切?如何开出那复杂交错的燕尾榫?

传统的“大锯拉拽”方式,在这里显得笨拙而低效。朱权观察良久,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可否仿照石匠开石之法?先于需要裁切或开榫的位置,沿线密集凿出小孔,再以硬木楔嵌入,浇水令木楔胀开,借其力使木材沿预定线路开裂?此法虽糙,但可大致分出形状,再以刨、凿细细修整,或可省去大量锯割之力。”

鲁师傅沉吟道:“这‘胀裂法’倒是常用,但用于如此巨木,且要求大致形状,风险不小,力道控制极难。”

“那就先在小料上试!”朱权果断道。

试验并不顺利,力道轻了裂不开,重了直接崩碎。匠人们反复尝试,调整凿孔深度、间距、木楔形状和浸泡时间。朱权也参与其中,不断提出调整意见,更多的时候是默默观察,让匠人们凭手感去摸索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几天下来,人人手上都添了新伤,木料也废了几块。质疑的声音又开始出现,连宋主事都忍不住在萧策面前委婉表示,此法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徒耗人力物力。

萧策没有表态,只是每必到加工现场,看上一阵。

就在气氛有些低迷时,一个年轻木匠在又一次失败后,盯着崩开的木茬,忽然道:“师傅,朱先生,你们看这裂口!若是咱们不在一条线上凿孔,而是按着那燕尾榫的形状,先在外围凿浅孔定出轮廓,再在内部非关键处凿深孔胀裂,最后用锯和凿子修出精确榫形,是不是能成?”

朱权和鲁师傅闻言,同时蹲下身,仔细查看那裂开的纹路。鲁师傅猛地一拍大腿:“有门!先裂出个粗胚,再精修!就这么!”

找到了方向,众人的热情重新被点燃。又经过数次调整,方法终于渐趋成熟。当第一巨梁在匠人们的配合下,伴随着木纤维撕裂的闷响,沿着预设的、大致呈现闸门边柱形状的线路缓缓裂开,虽然边缘参差,但主体雏形赫然在目时,现场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

接下来的精修更是磨人。匠人们轮班上阵,用改良后的长柄凿和深槽刨,一点一点地修整边缘,开凿那些复杂精巧的燕尾榫槽。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木屑沾满了须发,手掌磨出血泡,再结成厚茧。没有人叫苦,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那逐渐成型的构件,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那是对自己手艺的自信,也是对克服难关、创造奇迹的渴望。

朱权同样疲惫,但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提供的只是思路和方向,真正将这些想法变为现实的,是这些质朴而智慧的工匠。他与他们同吃同住,一起琢磨,一起流汗,赢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鲁师傅现在跟他说话,已完全不是对待一个“有点想法的流民少年”的态度,而是如同对待一位可以平等交流技艺的“小先生”。

就在第一扇闸门的主体构件初见轮廓,第二巨梁也开始加工时,沉文柏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带来了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萧大人,孙大人,吴大人。”沉文柏拱手道,“听闻闸门制作遇到难处,鄙号东家甚为关切。这位陈老,乃是我沉记供奉的匠作大家,尤其擅长大型木石结构,曾参与苏州多处园林楼阁的修建。东家特命陈老前来,看看能否略尽绵薄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陈老身上。老者神态平和,目光扫过那巨大的柏木构件和匠人们手中奇形怪状的工具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未置一词。

萧策心中了然,这是沉记的又一次试探,或者说,是展示肌肉。他不动声色:“沉记东家费心了。陈老远来辛苦,不妨先看看。”

陈老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径直走到那半成品的闸门构件旁,伸出瘦却稳定的手,轻轻抚摸过燕尾榫的接口,又拿起一把改良过的深槽刨,掂了掂,随手在一块废料上推了一下,刨花均匀飞出。他眼中讶色更浓。

他又仔细看了地上画的穿带结构图,以及作业架上固定木料的简易夹具。

良久,陈老转过身,对沉文柏,更是对萧策等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老朽走南闯北,经手木作无数。今所见,工法器械,虽略显生涩粗糙,然其中匠心巧思,尤其是这‘燕尾穿带’之合、‘胀裂粗胚’之用、‘夹具悬架’之便,环环相扣,因地制宜,化繁为简,实乃老朽平生仅见。”他顿了顿,看向一旁因连劳累而眼眶深陷的朱权,以及那些满身木屑、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工匠们,“此非一人之智,实乃众匠合力,穷则思变之果。老朽……受教了。此地,已无需老朽画蛇添足。”

说完,他对着朱权和鲁师傅等人,竟是微微躬身一礼。

沉文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萧策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陈老的评价,无疑是对朱权方案和营地匠人们工作的最高肯定,也彻底堵住了某些人质疑的嘴。沉记想凭借技术优势手的意图,被无形化解。

匠人们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望向朱权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佩。朱权心中却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陈老的话也提醒了他,方法虽巧,但工程才进行到一半,更严峻的组装、调试、抗洪考验还在后面。

而且,沉记的“关切”绝不会就此停止。这位陈老看似谦退,但他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恐怕远比说出来的要多。

江涛拍岸,夜不休。水闸的轮廓,在匠人们如铁的意志和汗水浇铸下,正一点点从蓝图变为现实。而围绕它展开的明争暗斗,也随着工程的深入,逐渐近核心。朱权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只能沿着这条以匠心和智慧开辟的险路,继续走下去。前方的迷雾中,或许有坦途,或许有更深的陷阱,但手中渐渐成型的巨木构件,至少给了他直面风浪的、最初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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