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院中老槐的叶子已开始泛黄。
玄苦的传授日益精进,却始终固守着“养身筑基”的边界。十二式慢拳架子,一套呼吸吐纳法,外加些舒展筋骨的训练——这便是全部。乔峰每日晨昏,雷打不动地在老槐树下练习,身形日渐沉稳,呼吸愈发绵长。
这日午后,秋阳温煦。玄苦授完拳架,未即离去,示意乔峰于石凳坐下。
“今日不讲拳,不调息。”玄苦声音平和,“峰儿,你随我习武已有时日。可知我等习武,所求为何?”
乔峰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灶间母亲背影、院角父亲侧脸,落回玄苦面上。
“弟子以为,初习武是为强健体魄,免于病弱,有力气帮爹娘干活,护持家人不受欺凌。”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澈,用词却条理分明,“再深些……师父所授呼吸法,练后心神宁静,思绪清明。这或许也是一种‘求’。至于更高深的,弟子未窥门径,不敢妄言。”
玄苦微微颔首。这回答务实质朴,贴合农家子的认知,却又能觉察“心神宁静”这等内在效益,已属难得。
“善。”玄苦缓声道,“强身、护亲、安神,皆是正途。然少林武功源出佛门。习武更深之意,在于护法持善,降伏外魔,亦在于……”他略顿,“于此动荡世间,求一份心安与平等。”
“平等?”乔峰抬头。
“正是。”玄苦见他似有所动,便顺势往下讲,“我佛慈悲,讲众生平等。一切有情众生,无论贵贱、聪愚、人兽,皆具佛性,皆怀离苦得乐之愿,皆在六道轮回中沉浮。此乃根本平等。”
他声音沉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习武之人,身怀利器,杀心易起。故更需谨记此‘平等’之念。手中之力,可用于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使弱小者免遭欺凌,使蒙冤者得见天日——这便是在不平人世中,尽力护持一份相对的‘平等’。”
乔峰安静听着,小脸上无甚表情,眼神专注。
玄苦言毕,自认已将禅理与武学结合,深入浅出。他望着乔峰,等待这孩子或许会提出“某式某招如何体现护持平等”之类具体疑问。
然而,乔峰沉默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长。
片刻后,乔峰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玄苦,问出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师父,佛祖眼中,众生真的平等吗?”
玄苦捻动佛珠的手指微顿,仍平和答道:“佛性本具,无有高下,自然平等。”
“那……”乔峰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比如山下的汉人,与关外草原上的契丹人,在佛前可也算平等?他们的佛性,可是一样的?”
玄苦怔住了。
这问题本身不算极端刁钻,佛经教义自有标准答案。但从一个七岁孩童口中,在刚听完“习武护持平等”的道理后,如此自然又突兀地问出,其背后的意味,令玄苦心下一凛。
他凝视乔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懵懂,也无故意挑衅的狡黠,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冰冷的探究,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困惑?
“佛光普照,不分族类。契丹人亦是众生,自有其佛性。”
“哦。”乔峰点头,随即第二问更锋利:“那为何村里叔伯、说书先生、江湖人,都说契丹人狼子野心,是该杀该打的仇敌?若佛说众生平等,为何大家只有仇恨,无人说‘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
玄苦捻珠手指停下。
他发现已无法用简单佛经回答。孩子问的是血淋现实,是深植人心的集体情绪。
“此乃……历史积怨,边衅不断所致。”玄苦声音略显干涩,“契丹铁骑南下劫掠,确有其事,边民受苦,仇恨滋生,亦是常情。”
“嗯,仇恨因他们先做坏事,我们的人死了,故要报仇。”乔峰逻辑清晰地总结,随即抛出第三问,亦是真正令玄苦心神巨震的一问:
“师父,那我们习武,您方才说可强身、护亲、安神,还可‘护持平等’,锄强扶弱。若……我是说若,一个汉人武者,用辛苦学来的武功,杀了一个来抢粮的契丹骑兵,他是在‘护持平等’吗?他护住了村子,似是做了对的事。可那死去的契丹人,在佛祖眼中,不也是一个平等的众生?他的死,是否又造了新的‘不平等’——他再不能回家,他的家人也会如我们失去亲人般痛苦,继而生出新仇。”
乔峰目光紧锁玄苦,孩童之声在寂静院中回荡:
“这武功,学来究竟为何?若用它护自己人,便须伤甚至杀死被称为‘敌人’的他人,那这武功,到底是在平息世间‘不平’,还是在制造更多‘不平’与仇恨?”
“若仇恨只能生更多仇恨,杀了一个抢粮的,他的兄弟儿子再来报仇,杀更多人,那我们练武、杀人、报仇……这一切的尽头,又在何处?”
话音落定。
院中一片死寂。
灶间乔氏舀水声不知何时停了。院角乔三槐举锤的手僵在半空,愕然望着儿子与玄苦。
玄苦彻底沉默。
他坐于石凳,灰色僧袍似凝固在秋阳里。手中念珠不再转动,只被紧紧攥着。他望着眼前孩子,那张稚嫩脸上是全然的认真困惑,无半分戏谑嘲弄。
这一连串问题,如同重锤,一记又一记,砸在他修行数十年的心湖之上,激起滔天巨浪。
“降妖除魔”“保家卫国”“惩奸除恶”……这些他曾用以教导弟子、也说与自己的“大义”,在孩童这朴素又犀利的逻辑链前,忽然显得苍白、脆弱,甚至……有些虚伪。
是啊,若佛说众生平等,那“魔”与“奸”、“敌”与“我”的界限,究竟由谁划定?依据何在?是死者国籍?动手先后?抑或……仅是“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用武力去执行这种带鲜明立场与仇恨色彩的“正义”,所造成的死亡与痛苦,本身岂非另一种“恶”?这循环的尽头,究竟在何处?
玄苦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
非不知佛经上那些“降伏其心”“慈悲杀”等复杂辩证之说,而是那些说法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无力,根本无法安抚这孩子眼中那抹深刻的、源于纯粹理性推演而生的困惑。
这孩子看待世间的目光,仿佛抽离了所有情感与立场的迷雾,直逼最底层的逻辑矛盾。
良久,玄苦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峰儿……你这些问题,问得很好。”
他未试图给出答案。
“佛法精深,世间情仇复杂,非黑非白。你今日所问,触及了武学与佛法、仇恨与慈悲、个体与族群之间最深切的矛盾。”玄苦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其中翻涌着乔峰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震撼,有审视,有深深疑虑,甚至有一丝……悲悯?
“为师……无法在此刻给你确切答案。或许,这本就是需用一生去探寻、践行的疑问。”
他起身,灰色僧袍拂过石凳。
“今日便到此。你……且将这些问题放在心里,继续练拳,继续调息。看清自己的心,或许比追寻外界答案,更为紧要。”
玄苦言罢,对犹自呆立的乔三槐夫妇合十微礼,转身向院外走去。步伐依旧稳,背影却似比来时沉重许多。
乔峰起身,对着玄苦背影躬身:“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玄苦脚步似顿了一下,未回头,径直没入院外土路,消失在秋日午后的光影里。
院中恢复安静,却有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留了下来。
乔三槐放下锤子,走到儿子身边,粗糙大手揉了揉乔峰脑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只化一声叹息:“峰儿……那些事,太远,也太重。你还小,莫想太多,好好跟大师学本事,平平安安就好。”
乔氏也从灶间出来,眼神担忧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乔峰抬头,对父母露出安抚笑容:“爹,娘,我没事。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问问师父。”
他笑容如常,心中波澜却未平息。
他问出那些问题,非故意为难玄苦,实是这确为他穿越以来内心最大困惑之一。知晓未来悲剧脉络,拥有现代知识价值观,但身处这民族仇恨尖锐、暴力视作常态的时代,他该如何自处?他想开辟的那条新路,其根基究竟该立何处?
玄苦的反应,既在意料之中,也让他有些意外。意料之中的是传统观念难答此本质诘问;意外的是玄苦未恼怒斥责,反承认问题深刻,甚至显出一种被触及根本的动摇。
这位少林高僧,比他想象的更为真诚,也更为复杂。
乔峰走回槐树下,摆开拳架,缓缓练习起来。动作依旧沉稳协调,呼吸依旧绵长均匀。
但他心思,早已飘远。
“看清自己的心……”玄苦最后的话在脑中回响。
他的心,早已明确——要阻止悲剧,要开辟新路。但这道路基石,不能仅建于对抗与复仇之上,那只会陷入另一循环。平等、互利、超越仇恨的共识……这些理念听来美好,却该如何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生根?
今日之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荡开,不仅冲击了玄苦,也让他自己更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难与复杂。
他不知的是,与此同时,行走在回少林山路上的玄苦,心中正经历着数十年来罕见的惊涛骇浪。
孩童锋利如刀的问题,切割开他多年来以“侠义”“正道”包裹的某些认知。雁门关旧事,三十年愧疚,江湖上的纷争仇杀……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尽头在何处……”他喃喃重复乔峰的话,眉宇间凝聚深深忧思。
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这远超年龄的洞察与近乎冷酷的理性,从何而来?他提出的问题,仿佛一盏灯,照亮了某些玄苦自己都未曾深思、或有意回避的黑暗角落。
玄苦抬头,望向少室山方向。山巅寺院在秋阳下庄严静谧。
风雨或许将至,而这风雨,竟可能始于一个七岁孩童的几句问话。
山风渐起,吹动玄苦僧袍,也吹散了山间淡淡雾霭,显露出下方蜿蜒曲折、通往未知远方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