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李若琏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却又重若千钧。他站在那张随时可以结果他性命的方凳上,身体僵直,脖子上的白绫勒出了一道浅痕,像一个诡异的项圈。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乞丐”,试图从那张被黑灰和血污弄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昔君王的影子。
没有。
没有那熟悉的、养尊处优的白皙皮肤。没有那眉宇间总是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愁苦。眼前这个人,只有一身的污秽和恶臭,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骇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帝王的威仪,却有种比威仪更可怕的东西——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要把整个世界都嚼碎了吞下去的狠戾。
可那段对话……那段关于吴襄的私密谈话,是他李若琏这辈子最大的意难平。当年他愤而上疏,却被斥为“沽名钓誉”,罢官归家。他以为是天子昏聩,不辨忠奸。此刻,这番话从一个乞丐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朱由检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知道,对付李若琏这种刚烈到极致的硬骨头,光靠身份压制和秘密揭示是不够的。他需要彻底击碎他那套“以死殉国”的逻辑。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朱由检的语气变得平静,他绕过地上妻女的尸体,走到那面墙壁前,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尚未透的“忠”字。
“忠臣死。好一个忠臣死。”他轻声念着,随即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不大,却充满了刺骨的嘲讽,“李若琏,你告诉朕,你这么死了,有什么用?”
李若琏眉头紧锁,沉声道:“臣为大明守节,为陛下尽忠!”
“尽忠?”朱由检猛地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你死了,李自成会给你立牌坊吗?那些投降的文武百官,会为你流一滴眼泪吗?他们只会嘲笑你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货!你的妻女白死了,你的忠诚也白费了!你这不叫尽忠,这叫自我感动!”
“你!”李若琏被这番诛心之言气得浑身发抖,他这辈子都以忠义自诩,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朕再问你!”朱由检步步紧,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你死了,谁来为你的妻女报仇?谁来为这满城被屠戮的百姓报仇?谁来为朕这大好河山报仇?就靠南京那帮只知党同伐异、勾心斗角的废物吗?还是靠关外那个随时准备入关,要让我汉家儿郎尽皆剃发易服的野猪皮?”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若琏的心坎上。他想死,是觉得大明亡了,君王死了,他作为臣子,理应追随而去。这是一种植于骨子里的信念。可现在,这个本该死了的君王,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用最残酷的现实,将他那点殉国的悲壮撕得粉碎。
是啊,他死了,除了给自己一个“忠臣”的名声,还有什么用?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愤怒、不甘,逐渐变为茫然和痛苦,知道火候到了。他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绝。
“朕在煤山,确实死了。那个刚愎自用,识人不明,被文官集团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葬送了大明江山的崇祯皇帝,已经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上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口。
“现在活着的,是从里爬回来的朱由检。朕回来,不是为了让人歌功颂德,不是为了守什么狗屁的君王气节。朕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朕要让李自成和他的大顺军,血债血偿!朕要让所有开门献城的叛徒,满门抄斩!朕要让关外的建奴,知道什么叫亡族灭种!朕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明白,只有朕,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句句带钉。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毁天灭地的疯狂意志,让整个灵堂般的正堂里死寂一片。
李若琏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宣布自己“已死”的皇帝。他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确实不再是以前那个崇祯了。他是一个全新的,由无尽的悔恨、不甘和仇恨浇筑而成的复仇之魂。
“李若琏。”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朕现在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没用的老太监。朕需要一把刀,一把熟悉京城、心狠手辣、能为朕斩开一条血路的刀。”
他伸出手,指向李若琏。
“朕的锦衣卫同知,朕的第一把刀。你,是愿意继续站在这凳子上,当一个被后世遗忘的死节烈士;还是愿意下来,跟着朕,亲手把那些国贼一个个送进,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你墙上这三个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王承恩躲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喘。他听着皇帝那一番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从未想过,那个曾经连一个大臣都要犹豫再三的万岁爷,能说出如此狠厉的话。
堂内,李若琏的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目光从朱由检的脸上,移到地上妻女的尸身上,最后又落回墙壁那血淋淋的“忠臣死”三个字上。
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仇恨,屈辱,都会随着身体的腐烂而消散。
可活着……
活着,就有机会!就有机会亲手手刃仇敌,为妻女报仇,为这崩坏的社稷,再续上一口气!
他眼中的死灰,在这一刻,被一簇疯狂的火焰彻底点燃。
“咔!”
他猛地一脚,踢开了脚下的方凳。
那白绫瞬间绷紧,将他的脖子向上狠狠一拽!
王承恩吓得惊呼出声,以为他还是要自尽。
但李若琏却没有如预想中那般挣扎。他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抓住头顶的绳圈,另一只手摸索着腰间的佩刀。只听“呛啷”一声,寒光一闪,那白绫应声而断!
“砰!”
李若琏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朱由检面前。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准备好当寿衣的七品官服,然后,双膝跪地,对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行了君臣大礼。
“臣,锦衣卫同知李若琏……”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
“……参见陛下!愿为陛下之刀,斩尽天下,不臣!”
朱由检看着匍匐在地的李若琏,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他的“火种计划”,有了最关键的执行者。
他上前,亲手将李若琏扶起。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李爱卿,平身。”
扶起李若琏后,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三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眼神柔和了一瞬。
“先把她们……安葬了吧。”他轻声说,“朕答应你,等朕光复北京之,定以国礼追封,让她们风风光光地住进皇陵。”
李若琏虎目含泪,重重点头。
三人合力,在后院的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李若琏的妻女合葬。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只有三座简陋的土坟。
李若琏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他脸上最后一丝人性的温情也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特有的、如刀锋般的冷酷。
“陛下,我们现在去哪?”他问道。
朱由检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这个笑容冲淡了他身上不少的戾气,多了几分活人的味道。
“找个地方,先给朕弄点吃的。”他拍了拍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朕的火种计划,可不能让朕的开国元勋饿着肚子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