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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十八章:夜召

门板撞在土墙上的闷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油灯昏黄的光晕被涌入的寒风搅得一阵乱晃,将赵秉安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巨大。他独自站在门口,深色的斗篷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和夜露,平日里那份胥吏特有的油滑与谨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绷断的紧绷感和眼底深处一抹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惶急。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快速而锐利地扫过屋内每一张惊愕的脸,最后钉在夏铭身上。

“夏铭,带上那个会认字的女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刀锋般的冷硬,手指指向薛静,“立刻跟我走。其他人,”他的视线扫过毛文瀚、田岳、陈锋、张磊,最后在蜷缩在薛静身后、脸色瞬间惨白的徐婉身上顿了顿,“留在原地,不得踏出此门半步!王三会在外面守着。”

深夜。突兀。只带两人。语气决绝。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紧张。

夏铭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擂了一下,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赵秉安此刻的状态极不正常,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又像是下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这种时候,任何犹豫、质疑或不配合,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躬身应道:“是,大人。” 随即转向薛静,用眼神示意她镇定,同时飞快地低声对毛文瀚说了一句:“毛哥,看好家。”

毛文瀚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和担忧,但他看到夏铭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又看了一眼门口赵秉安那冷冽如刀的目光,终于重重一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心。”

田岳、陈锋、张磊都吓呆了,不知所措。徐婉紧紧抓着薛静的衣角,眼神惊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薛静轻轻按住手背,摇了摇头。

薛静深吸一口气,迅速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至少表面如此。她对徐婉低声道:“别怕,没事。” 然后走到夏铭身边,对赵秉安微微屈膝:“民女听凭大人吩咐。”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询问。这种干脆利落的服从,似乎让赵秉安心头的焦躁略微平复了一瞬,但他脸上的寒霜并未消融。

“走。”他转身,斗篷扬起一阵冷风。

夏铭和薛静立刻跟上。踏出房门的瞬间,夏铭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屋内——毛文瀚站在最前,像一堵沉默的墙;田岳等人满脸忧惧;徐婉望着他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指却悄悄在身前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向内弯曲的动作——这是他们约定的,表示“有危险感知但不明”的暗号。

夏铭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迅速转身,带上了那扇并不牢靠的木门。门合拢的瞬间,他看见王三那张木然的脸上,也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复杂难明的神色。

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刺骨。县衙后院的通道里没有灯笼,只有远处衙门口和几处重要屋舍透出的零星微光,勉强勾勒出路径的轮廓。赵秉安步履很快,斗篷的下摆在黑暗中猎猎作响。夏铭和薛静紧随其后,不敢落后半步,也无暇交谈。

赵秉安没有走向他的吏房,也没有去仓廒,而是拐向了县衙更深处、更为僻静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排低矮陈旧的老屋,似乎是存放废旧文书或杂物的库房,平日罕有人至。

他在其中一扇看起来与其他并无二致的木门前停下,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左右迅速看了看。黑暗寂静,只有风声。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并非他日常随身的那串),插进锁孔,动作有些急促。锁似乎有些锈涩,他用力拧了两下,才“咔哒”一声打开。

推开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进来。”赵秉安低声道,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夏铭和薛静对视一眼,跟着踏入黑暗。赵秉安反手关上了门,屋内彻底伸手不见五指。随即,黑暗中传来“嚓”的一声轻响,一点橘黄色的火苗亮起,是赵秉安点燃了一盏小巧的、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油灯。

灯火如豆,勉强照亮了这间不大的屋子。果然是一间废弃的文书库,靠墙堆着一些落满灰尘的破旧木架和散乱的卷宗,地上也零落着些废纸。屋子中央有一张积灰的旧桌和两把歪腿的凳子。

赵秉安将油灯放在桌上,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示意夏铭和薛静坐下,自己却没有坐,而是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权衡。

屋内寂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赵秉安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夏铭和薛静,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今日府城来的人,你们听说了?”

夏铭点头:“听王三提过一句,说是按察使司某位大人的远亲,来此游历。”

“游历?”赵秉安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冯景荣,按察使司佥事冯大人的亲侄子,在府城也算一号人物,会无缘无故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游历’?”

冯景荣!果然是冯爷那边的人!而且身份如此敏感——按察使司佥事的侄子!佥事是正五品官,掌一省刑名按劾,权势不小。其侄子亲自前来,绝不可能是“游历”那么简单。

“大人的意思是……”夏铭谨慎地问。

“他是冲着本官来的。”赵秉安毫不掩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不,确切说,是冲着他叔父冯佥事交代的‘差事’来的。昨夜……你们在后园,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他直视着夏铭,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看到心底去:“本官也不必再遮掩。那本账,关系重大,涉及……一些陈年旧事和人物。冯佥事背后的人想要,给了‘钥匙’,但本官信不过。昨夜争执,被尔等撞破,那冯景荣想必也知道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急促:“冯景荣今日抵县,表面是接风宴,实则在席间多次旁敲侧击,问及仓廒旧账、历年采买,甚至……问起了你们这几个‘海外奇人’。孙有德那厮在一旁煽风点火,县尊大人似乎……也有些疑虑。”

压力,来自冯景荣代表的王府(或冯佥事)势力,来自孙税吏的落井下石,甚至可能来自知县的猜忌。赵秉安此刻的处境,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凶险。

“所以大人召我二人前来……”夏铭试探道。

赵秉安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的、书本大小的东西,放在积灰的桌面上。正是昨夜冯爷从他那里拿走的蓝皮账本!只是此刻,账本外面的蓝布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像是……血迹?

“账本,冯景荣今日又‘还’给本官了。”赵秉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说,‘钥匙’出了点‘岔子’,‘印记’未能完全抹除,反而……更加活跃了。他让本官自己想办法‘处理干净’,三日之内,他要看到‘干净’的账本,否则……”

否则如何,不必再说。冯景荣这是把烫手山芋又扔了回来,还限定了死期!账本上的“标记”出了问题,变得更加危险或显眼?而赵秉安显然对如何处理这“标记”一无所知,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再轻易尝试那所谓的“钥匙”。

“本官找你们来,”赵秉安盯着夏铭和薛静,眼神中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最后一点希冀,“是因为你们‘海外’而来,见识或许与常人不同。这账本上的‘印记’,还有那‘钥匙’……你们,可曾见过类似之物?或……知道如何处置?”

原来如此!赵秉安走投无路,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们这些“海外奇人”身上!指望他们能看懂或解决连冯景荣(或者说冯景荣背后的势力)都似乎搞不定的“标记”问题!

夏铭心中念头飞转。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机遇!赵秉安最大的把柄和麻烦,此刻就摆在面前,并且主动向他们求助!

但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超出“海外流民”认知的异常。他看了一眼薛静,薛静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毫无头绪。

“大人,”夏铭露出极其困惑和惶恐的表情,指着那账本,“此物……小人等实在不知。海外虽有些奇物,但多是海船、钟表、鸟铳之类,这等……书本上的奇异‘印记’,闻所未闻。昨夜见到那位冯爷手中的石头,已觉古怪,更不知其用途。”

他说的全是实话(从他们的“人设”角度),姿态放得极低。

赵秉安眼中那点希冀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绝望和焦躁。他烦躁地来回踱步:“废物!都是废物!冯景荣逼我,孙有德盯着我,县尊疑我……连你们这些海外来的,也一点用都没有!”

他猛地停下,看向夏铭和薛静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那本官留你们何用?不如……”

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笼罩了这间狭小黑暗的屋子。

夏铭背脊发凉,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或表现出恐惧。他必须给赵秉安一个“有用”的理由,一个能暂时保住性命、甚至可能反过来利用眼前局面的理由。

“大人!”夏铭忽然开口,声音镇定,打断了赵秉安即将出口的威胁,“小人等虽不识此‘印记’,但或可一试他法!”

赵秉安眯起眼睛:“何法?”

“小人等来自海外,虽不知此‘印记’根源,但或许……可尝试以海外记录之法,将此账本内容,全部誊录一份!”夏铭语速加快,大脑飞速运转,“大人方才说,冯爷要的是‘干净’的账本。若此‘印记’果真邪异,附着于这原本之上,那我们另造一本内容完全相同、但无此‘印记’的新账,是否……可暂解大人之忧?”

“誊录?”赵秉安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方向。

“正是!”夏铭趁热打铁,“薛静擅书,记忆力尚可,小人可从旁协助核对。我们连夜开工,将此账内容,一字不差,笔迹尽量模仿,重新造出一本。大人可将新账交与冯爷,至于这带有‘印记’的旧账……”他看向赵秉安,“大人或可另行处置,或暂且藏匿。如此一来,大人既完成了冯爷交代的‘交出干净账本’之事,又保留了……原件。日后若那冯爷或他背后之人再有何要求,大人手中也有个凭仗。”

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冒险的计划。伪造账本,欺骗冯景荣及其背后的王府势力!一旦被发现,绝对是灭顶之灾。但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能让赵秉安看到一线生机,并且将他们二人“绑定”在这条船上的办法。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能参与誊录,就能亲眼看到这本私账的全部内容!那将是真正掌握赵秉安命脉的钥匙!

赵秉安死死盯着夏铭,眼中光芒剧烈闪烁,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伪造账本,风险极大。但交不出“干净”账本,三天后可能就是他的死期。保留原件,也确实多一个筹码……

“你们……能确保一字不差?笔迹能模仿?”赵秉安的声音干涩。

“小人不敢保证十成十,但必竭尽全力!”夏铭斩钉截铁,“薛静心细,可负责誊写。小人略通些海外快速记录核对之法,可确保内容无遗漏错讹。至于笔迹……此账显然非大人亲笔,模仿其原有笔迹,虽难完全一致,但夜色昏暗下,若非刻意比对细察,或可蒙混一时。且冯爷要的是‘干净’账本,重点或许在那‘印记’是否消除,对字迹未必苛求。”

他的话有理有据,既给出了希望,又没有把话说满。

赵秉安再次陷入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那本染着污渍的蓝皮账本和夏铭、薛静脸上来回移动。时间在压抑中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灰尘簌簌落下。

“好!就依你言!”赵秉安眼中血丝隐现,“今夜,你二人就在此处,将此账内容,给本官一字不差地誊录出来!纸笔、灯油,本官稍后送来。记住,”他身体前倾,语气森然,“此事若成,本官记你们一功。若有一字差错,或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和留在那边院子里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活!”

“小人明白!”夏铭和薛静齐声应道,心头却都沉甸甸的。这是一场与虎谋皮、刀尖舔血的交易,但他们别无选择。

赵秉安不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开了库房,并将门从外面锁上。屋内,只剩下夏铭、薛静,一盏孤灯,一本可能隐藏着巨大秘密和致命危险的蓝皮账本。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绝。

薛静走到桌边,小心地解开那蓝布包裹。染着深色污渍(血迹?)的蓝皮账本显露出来,封皮陈旧,边角磨损。在油灯光线下,账本表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若凝神细看,仿佛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滞涩感——或许就是徐婉所说的“死”的“标记”。

薛静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第一页。

蝇头小楷,记录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时间、银钱数目、货物名称、还有简单的代号和隐语。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涉及的人物从县衙胥吏到府城官员,从本地乡绅到外地商贾,银钱往来数额巨大,货物更是五花八门,从粮食、布匹到药材、古玩,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普通的“杂物”,后面却标注着令人心惊的代号。

这不仅仅是一本记录赵秉安个人贪墨的私账,更像是一个庞大利益网络的枢纽记录,牵扯着层层叠叠的权力和黑暗交易。而其中一些与“冯”、“王府”、“某卫所”相关的条目,更是触目惊心。

夏铭在一旁,借助微弱的灯光,协助薛静辨认模糊字迹,同时用他们自己约定的简单符号,在另一张废纸的背面,快速记录下关键的人名、代号、数额和关联信息。这不是誊录,这是在窃取赵秉安,乃至其背后势力最核心的秘密!

时间在紧张而专注的抄录中飞快流逝。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赵秉安中间悄悄送来过一次纸墨和灯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更加阴鸷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屋外寒风呼啸,偶尔传来远处巡夜衙役模糊的梆子声。杂役院里,毛文瀚等人必定也在焦虑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薛静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睛,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将最后一行字仔细誊写在崭新的纸张上,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夏铭也将自己记录的关键信息快速默记了几遍,然后将那张废纸凑近油灯,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账本的内容,已经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而桌上那本崭新的、墨迹未干的“赝品”,在昏暗光线下,看起来与旧账颇有几分相似。

敲门声轻轻响起。赵秉安再次出现,他拿起那本“新账”,快速翻阅了几页,又对照着旧账看了几处关键地方,脸上看不出喜怒。

“笔迹虽不能完全一致,内容似乎无误。”赵秉安合上账本,看向夏铭和薛静的眼神依旧冰冷,但杀意似乎淡了些,“此事,到此为止。今夜你们所见所闻,包括这本账,若泄露半句……”

“小人等不敢!”夏铭和薛静连忙道。

赵秉安将新账小心包好,又将那本染着污渍的旧账重新用蓝布裹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递给了夏铭:“此物……你们先带回住处,找地方藏好,绝不可让任何人发现!待本官……想到稳妥处置之法再说。”

他竟然将旧账交给了他们保管!这既是信任(或许已无人可信),也是将最大的风险和责任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一旦旧账出事,他们就是第一个被灭口的对象!

夏铭心中凛然,但面上只能恭敬接过那沉甸甸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蓝布包裹:“小人遵命。”

“回去吧。”赵秉安挥挥手,显得极其疲惫,“记住本官的话。另外……府城来的冯景荣,这几日可能还会找你们‘问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清楚。”

夏铭和薛静躬身退出库房。门外,夜色依旧深沉,寒风刺骨。王三如同幽灵般守在远处阴影里。

两人沉默地走回杂役院。推开院门,毛文瀚等人立刻围了上来,看到他们安然归来,都松了口气,但看到夏铭手中那个显眼的蓝布包裹,又都露出了疑惑和担忧。

夏铭摇了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和薛静都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因刚刚的经历和掌握的秘密而异常亢奋。

他们将那本要命的旧账,用油布包了好几层,藏进了毛文瀚白天刚刚在灶膛下深处挖好的一个隐秘小洞里,用灰烬和碎砖仔细掩盖好。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们肩上,已经压上了足以将他们彻底碾碎的、来自赵秉安、冯景荣乃至更高处阴影的秘密与威胁。

夜召的涟漪,已经扩散成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而他们,正身处漩涡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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