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在铁匠仓库的地下安全屋里昏沉地睡了近十个小时。没有梦境,或者说,梦境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沉入粘稠沥青般的疲惫感所取代。醒来时,他感到的不是精神恢复,而是一种空洞的虚脱,仿佛有一部分自我随着镜子一同碎裂,散落在黑石堡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他坐起身,发现学者和影已经醒了。学者坐在角落一张小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普通笔记本,正用笔快速记录着什么,眼神专注,但眉头紧锁,偶尔会停下来,按住太阳穴,露出痛苦的神情。影则站在工作台旁,看铁匠处理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两人低声交谈,似乎在讨论某种仪式的结构。
收藏家和药师不在。
“醒了?”铁匠瞥了他一眼,手里没停,用一把刻刀在一块暗紫色的金属片上雕琢着细密的纹路,“厨房有简单的食物和水,自取。你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陈冬晃了晃依旧沉重的脑袋:“不太好。像是……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他看向自己包扎的手掌,纱布下隐约传来细微的、不同于普通伤口愈合的麻痒感。
“那是‘镜心’污染和契约碎片残留的灵性反应。”药师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她端着一个小托盘走下来,上面放着几支试管和一个小瓷碗。“你的血液和身体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剧本里的高位存在‘标记’了,尤其是你最后用精神直接冲击契约流,还握持过【破碎的镜心】。这种标记未必是坏事,但也绝不算好。它可能让你对相关领域的诡异更敏感,也可能让你更容易被它们‘嗅到’。”
她将托盘放在陈冬旁边的矮几上:“先吃点东西,然后把这个喝了。”她指了指瓷碗里冒着热气、散发苦涩草药味的暗绿色液体,“稳定精神,压制污染扩散的。会有点恶心和困倦,是正常反应。”
陈冬没有多问,他知道药师在这方面是专家。他先去简单洗漱,吃了点面包和水,然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液体入喉,果然传来强烈的反胃感和眩晕,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困意袭来。他勉强走回折叠床躺下,几乎瞬间又陷入了半昏睡状态。
这一次,他做梦了。
梦境里,他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破碎镜片构成的虚空之中。每一片镜子里都映出不同的“他”:穿着白大褂冷静分析的医生、穿着病号服惊恐蜷缩的患者、在黑石堡中挣扎求生的玩家、甚至还有几个面容模糊、眼神空洞、仿佛属于“别人”的影子。这些倒影有的在尖叫,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无声地质问,所有的声音和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形成令人崩溃的噪音洪流。
而在所有镜子碎片的深处,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有一点银灰色的光雾在缓缓旋转、膨胀——正是【破碎的镜心】。它像一个黑洞,吸引着所有破碎的倒影,又像一个扭曲的透镜,将那些倒影折射得更加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诡……”
低沉、重叠、仿佛从镜渊最底层传来的呓语,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核心。
无数个“他”的倒影齐声开口,又像是那银灰光雾本身在发问。
陈冬在梦中感到窒息。他想回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逃离,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倒影被光雾吞噬、扭曲、再吐出,变得更加怪异,然后再次扑向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同化时,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心脏狂跳如同擂鼓。他低头看向右手,包扎的纱布不知何时松开了一角,掌心那道被镜片割破的伤口,正渗出极其微弱的、银灰色的光芒,光芒一闪即逝,但伤口周围,皮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血管般蔓延的淡银色纹路,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是药效?还是【破碎的镜心】的污染已经开始向身体渗透?
“做噩梦了?”学者的声音传来。她已经停止了记录,正担忧地看着他。“你刚才……好像在挣扎,还说了梦话。”
“我说了什么?”陈冬喘息着问。
“听不清……好像是‘镜子’、‘不要看’之类的。”学者犹豫了一下,“我……我也开始做奇怪的梦了。梦里有很多符号、文字在旋转,还有低语……是那本书里的内容。即使它被封存了,那些知识……好像还留在我脑子里,自己在生长。”
影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处,看了一眼陈冬渗着微光的手掌,沉默片刻,道:“污染已经开始内化。你需要尽快决定如何处理【破碎的镜心】。长期携带,即使有隔离措施,它也会缓慢影响你的心智和肉体。”
“收藏家回来了。”铁匠忽然抬头看向楼梯方向。
果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收藏家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牛皮文件袋。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严肃。
“情况有些变化。”他开门见山,将文件袋放在工作台上,“我刚从几个隐秘渠道得到消息。黑石堡剧本的‘异常结算’已经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一个契约链条的强制断裂,即使在诡域的历史里也不多见。尤其涉及到‘镜’与‘契约’这两个敏感领域。”
他看向陈冬:“‘血色盛宴’那边有异动。他们似乎对‘契约扰乱者’很感兴趣,可能认为你有某种干扰甚至‘窃取’契约的潜质。有传闻说,他们在寻找一个刚经历镜类剧本、镜子损毁、且获得相关称号的新手玩家。描述……和你很像。”
陈冬心中一沉。“血色盛宴”,那个崇尚弱肉强食、甚至主张在现实使用诡异力量的激进玩家组织。
“他们想做什么?招揽?还是……掠夺?”学者紧张地问。
“都有可能。”收藏家推了推眼镜,“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可能具备‘契约扰乱’能力的玩家,无论是作为工具、研究样本,还是作为献给某些更贪婪存在的‘贡品’,都有价值。尤其是你现在处于序列起始道具损毁的虚弱期,正是最容易下手的时候。”
“官方背景的组织呢?‘灯塔会’呢?”陈冬问。
“‘灯塔会’行事更隐蔽,他们或许也在观察,但未必会直接介入保护你。他们更关注宏观的‘真相’和‘对抗’,对个体玩家的命运……要看价值。”收藏家语气平淡,“至于真正的官方力量……他们是否存在,以何种形式存在,都是谜。我们接触不到那个层面。”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几张模糊的照片和几页打印资料。“所以,你必须加快行动。我通过一些关系,打听到一个可能的线索。在城市东区,有一个被称为‘旧物市场’的地方,表面上是买卖古董杂货的夜市,实际上是玩家之间交易情报、材料、甚至进行某些隐秘仪式的中立灰色地带。那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懂得‘诡异物质处理’和‘序列道具维护’的奇人异士。”
他将一张照片推给陈冬。照片是在夜晚拍摄,画面模糊,显示一个狭窄、灯光昏黄的巷子,两旁是堆积如山的旧货摊,人影绰绰,氛围诡异。照片角落,一个摊位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面前似乎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闪烁着微光的物件。
“这个人,绰号‘拾荒匠’。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和来历。他偶尔会在‘旧物市场’出现,专门收购和出售各种‘沾染不祥’的物品,也接一些‘特殊处理’的活儿。据说他对‘镜类’和‘契约类’的遗留物有些研究。”收藏家顿了顿,“但找他办事,代价不菲,而且……风险极高。他本身可能就不是正常人,交易方式也往往不循常理。”
“我怎么找到他?”陈冬看着照片,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警惕。
“‘旧物市场’只在农历逢五、逢十的午夜至凌晨四点开放。入口不固定,但持有‘门票’或懂得特定‘路径’的人能找到。我可以给你一张临时门票,以及进入的大致方法。”收藏家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仿佛被火烧过一角的黑色纸片,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扭曲的钥匙图案。“但记住,进去之后,一切靠你自己。那里鱼龙混杂,不仅有玩家,可能还有被吸引来的低级诡异、乃至一些游荡的‘中立存在’。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轻易展示你的财物,尤其是【破碎的镜心】和【契约碎片】。”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明天就是初五。”收藏家看了看日期,“你只有今晚的准备时间。你需要一些东西:能掩盖你身上‘标记’气息的符咒或药物——药师可以帮你准备,但效果有限且有时效;一件能在关键时刻提供保护的物品——铁匠可以帮你赶制一件小东西,用你的点数支付材料费;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底线。你是去寻求修复镜子的线索,不是去献祭自己。如果代价超出你能接受的范畴,立刻放弃。”
陈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没有选择。等待只会让污染加深,让觊觎者更有机会。
“我跟你一起去。”影忽然开口。
收藏家和陈冬都看向他。
“我对‘影’的感知,在那里或许有用。而且,两个人互相照应,总比一个人安全。”影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对‘拾荒匠’也略有耳闻,或许能帮你判断一些情况。”
陈冬看向收藏家。收藏家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影的能力很适合那种环境。但你们必须约定好紧急联络和撤离的方式。”
接下来的一天,陈冬和影在药师的指导下,服用了一些稳定精神和暂时压制气息的药物(陈冬额外支付了150点数)。药师还给了他们每人一小瓶刺鼻的“驱邪粉”,声称对低阶游荡诡异有一定驱散效果。铁匠则用陈冬提供的200点数,加上一些库存的边角料,连夜赶制了两枚小巧的、刻有简单防护和警示符文的青铜指环,分别交给陈冬和影。
“遇到强烈的恶意或诡异能量冲击,指环会发烫示警,并能抵挡一次不强的精神侵蚀或物理诅咒。”铁匠言简意赅,“只有一次,别指望它救命。”
傍晚,收藏家再次详细交代了进入“旧物市场”的路径和注意事项。方法听起来有些荒诞:需要在午夜时分,前往东区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找到一堵画着褪色儿童涂鸦的砖墙,背对墙壁,闭眼默数十三秒,然后向左侧阴影最浓处走三步,再睁开眼……如果运气(或者说,符合了某种规则),就会看到不同的景象。
“记住,市场内有几条默认规则:一、禁止直接争斗杀人(但间接手段不限);二、交易自愿,钱货两讫(‘钱’包括点数、物品、信息甚至身体部件);三、不要长时间凝视任何摊主的脸或他们货物中的‘活物’;四、听到摇铃声,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低头闭眼,直到铃声停止。”收藏家严肃叮嘱,“违反规则的人,会消失。不是死亡那么简单,是‘消失’。”
午夜临近。陈冬和影换上了深色不起眼的便服,将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都留在了安全屋,只带了必要的药物、指环、门票、以及用特殊铅盒层层包裹的【破碎的镜心】和【契约碎片】——铅盒是铁匠提供的,能最大程度隔绝气息。
学者留在安全屋继续与脑内的知识对抗。收藏家和药师会通过某种方式关注市场外围的动静,但无法直接介入。
两人离开仓库,融入城市午夜的阴影中,向着东区那片被遗忘的老城进发。
街道空旷,路灯昏暗。经过黑石堡的经历后,陈冬看待现实世界的眼光已然不同。他注意到一些以往忽略的细节:路灯下影子不自然的拉伸和扭曲;店铺橱窗玻璃上偶尔闪过的、并非行人倒影的模糊轮廓;小巷深处传来的、仿佛窃窃私语又似风声的细微声响……现实世界,确实在变得“稀薄”,诡域的污染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
按照收藏家的指示,他们找到了那片待拆迁区。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架,寂静得可怕。他们很快找到了那面画着幼稚太阳和歪扭小人的砖墙。
午夜十二点整。
陈冬和影对视一眼,同时转身,背对墙壁,闭上眼睛。
黑暗中,听觉变得敏锐。远处隐约的车声,近处风吹过瓦砾的沙沙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很多人同时低声哼唱的、不成调的旋律,从四面八方幽幽传来。
一、二、三……陈冬在心中默数。
数到第十三秒时,他感到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他按照指示,向左迈出三步。脚步落下,触感从粗糙的水泥地变成了某种松软、略有弹性的物质,像是……潮湿的泥土?
他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
不再是废弃的拆迁区,而是一条狭窄、蜿蜒、看不到尽头的古老街道。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低矮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少数挂着昏暗的油灯或灯笼。建筑风格杂乱,有中式的木结构瓦房,有西式的石砌拱门,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辨认时代的、歪斜扭曲的棚屋。路面铺着不规则的石板,缝隙里生长着散发微光的、暗蓝色的苔藓。
空气中混杂着千奇百怪的气味:熏香、腐肉、铁锈、草药、甜腻的香水、还有难以言喻的腥臊。形形色色的人影在街道上缓慢移动,有的穿着现代服装,有的裹着古老袍服,有的甚至看不清形体,只是一团移动的阴影或雾气。大多数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避免与旁人有目光接触。
这里就是“旧物市场”。
陈冬感到胸口贴身存放的铅盒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搏动,仿佛里面的【破碎的镜心】感应到了什么,变得活跃起来。他立刻收敛心神,压制住那股冲动。
影压低帽檐,示意陈冬跟上。两人如同两滴水融入河流,沿着街道边缘,缓缓向前移动。
他们看到一些摊位:一个蒙面人面前摆着几排玻璃罐,里面浸泡着各种生物器官和蠕动的未知物体;一个老妇人蹲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摆着几本封面无字的破旧书籍和几块颜色诡异的骨头;一个戴着高礼帽、看不见脸的男人,静静地站在阴影里,身前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用血红色的字写着“典当:记忆、情感、寿命”……
每一次目光扫过这些摊位,陈冬都感觉自己的【契约扰乱者】称号似乎在微微发热,仿佛与那些涉及交易、契约、规则的摊位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共鸣。他立刻移开视线,不敢深究。
他们要找的是“拾荒匠”。按照收藏家的描述,他通常在最偏僻、最阴暗的角落,摊位也最不起眼。
两人在迷宫般的街道里穿行了近半个小时,避开了几起明显不怀好意的打量和几次看似偶然的身体接触。指环一直冰凉,说明尚未遇到直接威胁。
终于,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一个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裹在一件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袍子里,蹲坐在一张破草席上。他面前没有摆太多东西,只有几个歪倒的陶罐,一个生锈的铁盒,以及几件看起来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毫无价值的零碎物品。他低垂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遮住了脸,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但陈冬怀里的铅盒,搏动得更加明显了。那种感觉,不是活跃,而是一种……共鸣,或者说,被吸引。
就是这里。
陈冬和影对视一眼,缓缓走近。在距离摊位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收藏家建议的安全距离。
“老先生。”陈冬压低声音,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开口,“听说您这里,能处理一些……‘特别’的东西。”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着头,仿佛睡着了。
影上前半步,将一小块事先准备好的、浸染了特定草药汁液的碎布(由药师提供,据说能引起某些存在的注意)轻轻放在摊位边缘。
碎布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老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帽子下的脸,让陈冬心脏骤停了一拍。
那不是一张人类的脸。至少,不完全是。
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仿佛瓷器碎裂后又重新黏合起来的苍白色疤痕,将五官扭曲得不成比例。一双眼睛极其巨大,瞳孔是浑浊的黄色,没有眼白,占据了眼眶大部分位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冬。他的嘴巴很小,嘴角几乎裂到耳根,此刻紧闭着,但陈冬仿佛能听到那里有无数细碎的、如同玻璃摩擦般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特……别的东西……”老人的声音干涩刺耳,像是沙石在金属管道里滚动,“我闻到了……镜子的哭泣……和契约的血腥……你带来了……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的黄色巨眼,直勾勾地落在了陈冬的胸口——准确地说,是铅盒的位置。
陈冬强压下后退的冲动,尽量保持镇定:“我有一面镜子碎了,核心残留了下来,但受到了污染。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让它重新‘完整’,或者找到替代它的方法。”
“完整……嘻嘻……”老人发出令人牙酸的轻笑,“镜子碎了,就是碎了。就像人死了,就是死了。想要‘完整’?可以啊……用更多、更新鲜的‘碎片’来填补……或者,把自己也变成‘碎片’,融为一体……你想选哪个?”
这话语中的恶意和诱惑几乎不加掩饰。陈冬握紧了拳,掌心伤口传来细微刺痛。
“我需要更……常规一点的方法。修复,或者重塑的线索。”陈冬坚持道。
老人巨大的黄色眼珠缓缓转动,似乎在打量陈冬,又似乎在看着他身后无形的某物。“常规?在这里?嘻嘻……你身上有‘契约’的味道……还有‘扰乱者’的标记……你不常规,你的镜子也不常规……它渴望着‘混乱’,渴望着‘认知’,渴望着……更多的‘倒影’来吞食……”
他伸出枯瘦如鸡爪、指尖漆黑的手,指了指陈冬胸口:“把它……给我看看。让我听听……它的‘哭声’。”
陈冬犹豫了。拿出【破碎的镜心】,风险极高。
影在一旁轻轻摇头,示意谨慎。
但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黄色眼珠闪过一丝不悦的幽光。“不看……就滚。带着你的‘哭泣’和‘血腥’,去别处……等待被更贪婪的东西盯上吧……”
就在这时,陈冬怀里的铅盒猛地一震!一股冰寒与灼热交织的诡异感觉瞬间穿透铅盒,刺入他的胸膛!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一阵恍惚,眼前景象微微重叠——他看到摊位后的老人,身影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一个依旧是那狰狞的疤痕脸,另一个……则是一个模糊的、由无数碎裂镜片勉强拼凑而成的人形轮廓!
后者正用一种饥渴无比的目光,“看”着他胸口铅盒的方向。
【破碎的镜心】在主动回应!它渴望接触这个“拾荒匠”,或者说,渴望接触这个“拾荒匠”身上某种同源或互补的东西!
危险!但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陈冬一咬牙,迅速打开外衣,取出铅盒,但没有完全打开,只是将盒盖掀开一条缝隙。
刹那间,银灰色的光雾如同活物般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在空中缓缓飘荡、扭结,中心那点深邃的黑暗隐约可见。一股混乱、矛盾、充满自我质疑与认知污染的波动扩散开来。
老人的黄色巨眼骤然收缩!他脸上那些苍白的疤痕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蚯蚓般微微蠕动。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声响。
“是它……是它!‘认知’的碎片……被‘影’和‘契约’玷污的雏形……美妙……太美妙了!”他伸出漆黑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光雾。
“方法。”陈冬猛地合上铅盒,隔绝了大部分气息,声音冷硬,“告诉我修复或重塑它的方法。或者,能安全利用它的线索。”
光雾被截断,老人动作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但很快被贪婪压了下去。他死死盯着铅盒,舔了舔开裂的嘴角。
“方法……有……但代价……你付得起吗?”
“什么代价?”
“第一……‘纯净的镜胚’。一面从未映照过任何生命,且被月光和星光同时滋养超过一个周期(通常指49天)的天然水晶或特殊玻璃,打磨成镜。这是‘锚点’。”
“第二……‘自愿的倒影’。一个活物(不限人类)在清醒、自愿、且深刻自我认知的状态下,凝视这面新镜至少七天,将其完整的‘自我认知’烙印在镜中。这是‘内容’。”
“第三……‘污染的燃料’。你手中这个【破碎的镜心】……以及,至少三种不同来源的、与‘镜’或‘认知’相关的‘污染’或‘诅咒’残留物。这是‘力量’与‘特质’。”
“第四……‘仪式的场所’。必须在‘镜面维度’与现实重叠度较高的‘灵薄之处’进行。我知道一个地方……但进入那里,需要‘门票’,而且……很危险。”
“第五……‘执行者’。你需要一个至少精通‘镜’、‘认知’、‘契约’其中两项领域知识,并且愿意承担仪式反噬风险的人来主导。这样的人……很少,而且价格……很高。”
老人每说一条,陈冬的心就沉一分。这些条件,每一条都看似有迹可循,但又困难重重,且充满了不可测的风险。
“你说的‘灵薄之处’是哪里?‘门票’又是什么?”
老人咧开嘴,露出焦黄稀疏的牙齿:“‘回音廊’……一个由无数镜子构成的、迷失在现实与虚幻夹缝中的地方。那里是‘镜’之概念的显化区域之一。‘门票’嘛……需要一面‘有故事’的镜子,以及……在特定时间,于特定地点,进行一次小小的‘呼唤’仪式。具体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但这是额外的价钱。”
“至于执行者……”老人黄色的眼珠转了转,“或许,你可以去找‘千面’。她是一个徘徊在‘回音廊’附近的‘观看者’之一,对镜子有偏执的痴迷和研究。她或许愿意帮忙,但她的‘报酬’……往往很特别。可能是你的一个记忆,一段情感,或者……你未来某次剧本的部分‘收获’。”
信息量巨大,且每一个环节都布满了陷阱。
“我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陈冬问。
“嘻嘻……你可以不信。”老人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的肩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带着你的‘哭泣宝贝’离开,看看它还能在你怀里‘安静’多久……看看那些闻到味道的‘猎犬’,什么时候会找上门……”
他话未说完,街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清晰、急促的摇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老人的脸色(如果那能称为脸的话)骤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惧。“晦气!‘巡夜人’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他迅速收起摊位上那几件零碎,动作快得不像老人,“小子,今天到此为止!想要更多,下次带足‘代价’再来!记住,逢五逢十,老地方!”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如同融化般,迅速沉入身下的阴影之中,连同他的破草席和零碎物品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冬和影也是脸色一变。“巡夜人”?是维持市场规则的存在?
铃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涤荡心灵的韵律,但在这诡异的市场里,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低头!闭眼!”影低喝一声,率先照做。
陈冬也立刻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
铃声几乎就在他们身边响起,伴随着沉重、缓慢、仿佛拖着锁链的脚步声。一股冰冷、肃穆、不容置疑的气息弥漫开来,如同寒流扫过街道。
陈冬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巨大的、非人的东西,从他们身边缓缓走过。那东西似乎停顿了一下,仿佛“看”了他们一眼。怀里的铅盒和契约碎片同时传来剧烈的震动和灼热感!
他死死咬牙,强迫自己保持不动,连呼吸都屏住。
几秒钟后,脚步声和铃声继续向前,渐渐远去。
直到声音完全消失,又过了足足一分钟,影才低声说:“可以了。”
陈冬缓缓睁开眼,后背已被冷汗湿透。街道上的人影稀疏了许多,许多摊位都空了,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离开这里。”影简短道。
两人不再停留,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快速向市场入口处移动。这一次,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
当再次看到那面画着儿童涂鸦的砖墙时,两人毫不犹豫地背对墙壁,闭眼默数,然后反向操作。
睁开眼时,冰冷的夜风和拆迁区的荒芜景象重新包裹了他们。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
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半。他们在旧物市场里待了不到两小时,却感觉像过了一天。
“怎么样?”影问。
陈冬靠着冰冷的砖墙,喘了口气,掌心伤口隐隐作痛。“线索有了,但代价……太高了。而且,真伪难辨。”
他将“拾荒匠”的话复述了一遍。
影沉默地听着,帽檐下的阴影微微晃动。“‘回音廊’……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传闻是镜类剧本的‘背景板’之一,也是某些镜类诡异或‘观看者’的巢穴。非常危险。‘千面’的名声也很复杂,据说她本身就是一面‘活着的镜子’,痴迷于收集各种倒影和认知。”
他顿了顿:“但‘拾荒匠’提到的‘纯净镜胚’和‘自愿倒影’,在理论上……确实符合‘认知序列’道具重塑的逻辑。以干净的‘容器’,装载强烈的、自愿的‘自我认知’作为核心,再用原有的破碎核心和额外污染作为‘催化剂’和‘特质添加剂’,在特殊环境里进行仪式重塑……听起来像是某种偏门的‘诡异炼金术’。”
“我们得找到‘纯净镜胚’和额外的污染源,还要找到进入‘回音廊’的方法和那个‘千面’……”陈冬感到一阵无力。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如同大海捞针,而且充满未知风险。
“先从相对容易的下手。”影说,“‘纯净镜胚’或许可以在玩家圈子里悬赏收购,或者去一些特定的‘神秘学商店’或‘隐秘拍卖会’碰碰运气。额外的污染源……我们经历过黑石堡,你本身就有【契约碎片】,或许可以寻找其他与‘镜’或‘认知’相关的低级剧本,主动获取污染残留,虽然这很危险。”
他看向陈冬:“关键在于,你是否决定要走这条路。修复破碎的序列起始道具,本身就意味着极高的风险和不稳定性。即使成功,新生的镜子也未必是原来的样子,可能会融合新的污染和特质,变得……更加难以预料和控制。”
陈冬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纱布下隐约的淡银色纹路。他能感觉到,【破碎的镜心】的污染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如果不尽快处理,他可能真的会像“拾荒匠”说的那样,逐渐被它同化,或者吸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而下次强制剧本,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没有镜子,没有稳定的能力,在越来越危险的剧本里,生存率会更低。
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平静与决断。
“走。”他简单地说,“我们没有退路。”
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两人离开拆迁区,身影逐渐融入城市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那片待拆迁区的阴影里,缓缓浮现出两个穿着黑色长风衣、戴着墨镜的身影。他们站在陈冬和影刚才停留的位置,低头查看地面。
其中一人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银灰色的尘埃——那是【破碎的镜心】短暂泄露时残留的微量污染。
“找到了。”那人声音低沉,“‘契约扰乱者’,还有‘镜心’的痕迹。报告给‘盛宴’吧。猎物……已经进入视野了。”
另一人点了点头,两人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城市依旧在沉睡,但对陈冬而言,新的危机,已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通往“回音廊”与镜子重塑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窥视的目光。而那句低语,仿佛再次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诡?”
这一次,答案或许将决定他最终的形态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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