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口那场屈辱的“除尘”,在顶层发酵成不敢言说的秘闻。
我并未在意。直到周铭神色凝重地敲开我的门。
“方董,他不见了。”
“陈默”在午休时失踪,没带走任何东西,包括那身制服和更衣柜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监控呢?”我问,笔尖在文件上停顿。
“地下车库B3区,监控恰好临时检修。但,”周铭顿了顿,“附近便利店的外部摄像头拍到,他曾走向西侧废弃的货运通道,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像是照片。”
我让周铭调出那模糊的影像。
放大,再放大。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身而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边缘卷曲的旧照片。
照片上,林薇薇笑容明媚,倚在曾经的傅临川怀中。背景是傅氏大厦顶层,落地窗外灯火辉煌,恍如隔世。
电梯口那场无声的、却又惊心动魄的“除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顶层的权力中心激起圈圈无声的涟漪。那之后一连几天,整个总裁办区域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里。键盘敲击声依旧,电话铃声依旧,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压低了嗓音,连走路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踮脚。目光相触时,也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闪烁和迅速移开的仓皇。
没人敢公开议论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那个跪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用崭新抹布反复擦拭一尘不染的地面的灰色身影,那个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冷淡留下一句“无关紧要”便转身离去的方董,这两个画面如同烙印,烫在了每个目睹者的视网膜深处,也冻僵了他们所有试图探究的勇气。
“陈默”似乎也彻底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他依旧在顶层做保洁,但工作时间被严格限定在午休和下班后的非办公时段。他推着那辆不锈钢小车,沉默地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茶水间、卫生间,动作机械,效率奇高,却几乎不与任何人产生视线接触,更遑论交流。他把自己缩进那身宽大不合体的灰色制服里,缩进那顶总是压得很低的帽檐下,仿佛一具只有清洁本能的躯壳。
方清也再未“偶遇”过他。她依旧很忙,各种会议、谈判、文件签署,行程排得很满。偶尔在办公室的间隙,她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蝼蚁般的车流人群。目光有时候会掠过楼下某个角落,某个身影,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或者霓虹,冷漠地照耀着钢筋水泥的丛林。
那场当众的折辱,似乎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惩戒,旋即被她抛诸脑后。她是掌控一切的方董,她的世界里,有太多更重要、更庞大的事务需要处理。一个清洁工,一个已经烂在泥里的、连报复都提不起兴味的旧日仇敌,确实“无关紧要”。
直到第三天下午,周铭敲开了她办公室的门。他脸上的表情,是惯常的沉稳中,混入了一丝罕见的凝重,甚至可以说是困惑。
“方董。”周铭将一份简短的报告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陈默’不见了。”
方清正在一份海外并购案的意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流畅,没有一丝停顿。直到落下最后一笔,她才放下那支昂贵的钢笔,抬起眼,看向周铭。
“说清楚。”
“今天中午,按照他新的排班,他应该在午休时间(12:30-13:30)清洁B区会议室和外部走廊。但他没有出现。保洁主管起初没在意,以为他可能去了别的楼层,或者临时有事。但直到下午上班时间,他依旧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主管去更衣室查看,他的个人储物柜开着,里面只有那身换下来的备用制服,还有两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旧T恤和一条裤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或去向的东西。他就这么……消失了。”
周铭语速平稳,但措辞谨慎,显然这个“消失”让他也觉得蹊跷。
方清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办公室内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
“监控呢?”她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查了。”周铭回答得更快,显然已经做了功课,“大楼内部监控显示,午休时间开始后约五分钟,‘陈默’完成A区清洁,将工具车推回后勤间,然后独自一人乘坐员工电梯,直接下到了地下三层车库。之后,他消失在车库B3区东侧的监控盲区。那个区域,恰好在昨天下午上报了监控线路临时故障,正在进行检修,预计今晚才能恢复。”
巧合?方清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周铭话锋一转,声音里那份困惑更明显了,“我们调取了大楼西侧相邻便利店的外部监控。那个摄像头角度有限,但恰好能拍到一部分大楼西墙,包括那条已经废弃、长期锁闭的旧货运通道入口。”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到方清面前。屏幕上是一段经过处理的视频,画质不算清晰,带有夜晚或光线不足时常见的噪点。时间戳显示是今天中午12:41。
画面中,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身影出现在镜头边缘,正是“陈默”。他低着头,步履匆匆,正沿着大楼西侧的墙根快速行走,方向正是那条废弃货运通道。由于角度和光线问题,他的脸看不清楚,但身形和那身显眼的制服不会错。
“暂停。”方清忽然开口。
周铭立刻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陈默”侧身的一个瞬间。他似乎是停下脚步,快速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然后继续前行。就在他侧身、手臂摆动的瞬间,他那只没有推车、自然垂在身侧的手里,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
“放大,这里。”方清用指尖点了点他握着东西的手部位置。
周铭将那个区域放大,再进行清晰度优化。画面变得更加模糊,充满了马赛克般的色块,但依稀能辨认出,他手里攥着的,是一个方形的、边缘有些不规则的白色物体。很薄。
“像是……”周铭迟疑了一下,“一张照片?”
方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模糊的、被放大的局部。照片?在这个几乎一无所有的“陈默”身上,一张照片?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轮廓。“能还原吗?哪怕一部分。”
“技术部门尝试了,但原始画质太差,距离也远,最多只能处理成这样。”周铭调出另一张处理后的静态图片,虽然去除了部分噪点,但那张“照片”的内容依然无法辨认,只能看出是某种印刷品,边缘似乎有卷曲。
“他从哪里得到的照片?谁给他的?”方清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语速略微快了一丝,“他离开前,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异常通讯?”
“都查过了。”周铭显然已经做了全面排查,“他这三天在公司的活动轨迹很固定,清洁、休息、去员工食堂吃饭(只打最便宜的素菜),然后回到更衣室。几乎没有与人交流。保洁主管和同事反映,他沉默寡言,问十句答不了一句。他没有手机,至少从未被人看见使用过。更衣柜里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今天上午,除了日常工作,唯一的不同是,他去了一趟地下二层的设备维修间,领取了一小瓶疏通下水道用的强力溶剂,理由是茶水间的下水口有些堵塞。维修间有记录,也核对了,他确实领走了。但溶剂瓶后来在后勤间的工具柜里被发现,只用掉了一点点。”
溶剂?照片?
方清的指尖在扶手上敲击的节奏,微微加快了一拍。一个几乎与世隔绝、身无长物、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人,为何会突然持有一张照片,并为此在监控故障的巧合时间点匆忙离开,甚至可能使用了具有腐蚀性的溶剂?
“找到他。”方清下达指令,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所有必要且隐秘的手段。我要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了谁,那张照片是什么,以及……他想干什么。”
“是。”周铭肃然应下,略一迟疑,还是问道,“方董,是否需要通知……安保部门,提高大楼戒备等级?或者,对林薇薇女士那边……”
“暂时不必。”方清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平板上那张模糊的定格画面,“动静太大,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先找到人。另外,”她抬起眼,看向周铭,“关于林薇薇,她最近有什么动静?”
周铭立刻汇报:“林薇薇女士目前仍在市郊的私人疗养院,据我们的人观察,她很少外出,偶尔在院内花园散步,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疗养院那边的记录显示,她最近一次与外界有记录的联系,是在四天前,接听了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号码是未实名登记的一次性电话卡,无法追踪。疗养院的访客记录也很干净,除了她的主治医生和定期上门的美容师、理疗师,没有其他人。”
未知来电?四天前?
方清微微眯起了眼睛。时间点有些微妙。
“继续盯着,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汇报。”她顿了一下,补充道,“特别是,如果有人试图接触她,或者她有任何试图离开疗养院的迹象。”
“明白。”
周铭离开后,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寂静。方清没有立刻继续工作,她起身,再次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夕阳西下,将半边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城市开始点亮万家灯火,璀璨繁华,依旧与她无关。
“陈默”……不,傅临川。
你以为,换上一身灰色的皮,像老鼠一样躲进肮脏的角落,就能逃脱了吗?
你以为,一场假死,三个月的苟延残喘,就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还是说,那张照片,是来自过去的召唤,是来自……林薇薇的召唤?
方清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冰冷的兴味。
游戏似乎并没有因为一方彻底趴下而结束。
反而,进入了更有趣的阶段。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目光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那里是她的帝国,是她用智慧和手腕、用前世血泪换来的疆土。而那个逃亡的、揣着一张不明照片的、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不过是这庞大版图边缘,一粒微不足道、却试图惹人厌烦的尘埃。
只是,这粒尘埃,似乎还想借着风,再挣扎一下。
那她就等着,看他能挣扎出什么花样,看他如何用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去攥紧那张可能代表着最后一丝妄念的照片,然后……再亲手将其碾碎。
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平静无波:“取消今晚和明天上午所有非必要的行程安排。另外,让技术部主管来见我,带上大楼及周边所有监控,尤其是废弃货运通道附近的历史记录和实时画面,我要亲自过目。”
夜幕,缓缓降临。城市的光芒,无法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也无法照见,某些在阴影中悄然滋生的、微弱却执拗的念想,与随之而来的、更冷酷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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