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韩家沟,比白天安静多了。
知青点的院子里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火被风一吹一晃一晃,墙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被照得忽明忽暗。
西屋里,早睡的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还有人小声说悄悄话。
“你说明天分啥活?”
“听说要去山上挖地……”
声音断断续续,最后也慢慢沉下去了。
只有靠院子一角的小隔间,还透着一丝微弱的光。
屋里铺着的被子被人翻了好几遍,棉絮有点鼓,枕头也被压出一块浅浅的凹陷。
商曼侧躺着,睁着眼。
她其实很困。
今天整天都在跟这个破地方较劲——收拾屋子、晒被子、跟人对着眼神、看那几眼杂物房。
可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脑子又不肯安静。
她烦躁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又嫌热,掀开一角。
屋外一阵风吹过,门缝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点极细的“吱呀”声。
她的神经被拉得太紧了,这一点动静都被放大。
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门,盯着窗缝那一小条夜色看。
黑得很。
黑得像一整片墨,把韩家沟这些土房子、树影、猪圈全都罩进去。
她没看多久,眼皮就慢慢沉下来。
意识一点一点往下坠。
——
她又梦见了。
梦来的时候,几乎没有预兆。
就仿佛有人从背后用力一推,她整个人被推下一个看不见底的台阶。
“砰”的一下,落地。
眼前是灰的。
天空像被一只大手抹脏了,灰白一片,压得很低。
她站在一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的空地上。
地上不是泥,不是砖,是一层灰扑扑的碎渣子:断裂的水泥块、弯曲的钢筋头、被砸碎的砖。
脚一移动,就有渣子碾碎的声音。
她低头一看——
自己穿着一双不知道多久没换的旧胶鞋,鞋面蹭得发白,鞋侧有一道裂口,被人拿线胡乱缝过。
裤脚有一块陈旧的泥斑,怎么洗也洗不掉。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里是哪?
她怎么会穿成这样?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冷意。
她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往前走了两步。
“咯吱——咯吱——”
踩在碎渣上的声音怪异得很,像踩在谁的骨头上。
远处隐约有一座残破的大门影子,门楣上原来写过字,此刻被烟熏火燎得发黑,只能辨出一点轮廓。
她越走越近,心里越发发毛。
——这个地方,她见过。
在梦里。
不是这一次。
是前几次那种断断续续的、被惊醒打断的梦片段里。
那时,她只看见过一角墙、一截倒塌的门牌。
这次,画面完整了。
她终于看清——
那是城里某个熟悉的地方被拆得乱七八糟后的样子。
像是一家厂。
倒塌的大门上,有几个字,她努力去辨认,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晃,像老旧的电影片断了片。
下一秒,那道门影子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一片更广阔的废墟。
“——你还不明白吗?”
有人在前面说话。
声音冷得像冰下的水。
她心里一惊,抬头。
废墟中央,站着一个人。
男人背对着光,穿着一件深色的旧中山装,袖口干净,扣子扣得整整齐齐。
周围一片乱,他身上的衣服却一点褶都没有。
就好像——他天生就不属于这些废墟,而是踩着这片废墟往上站的人。
“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他再说了一句,声音一点点逼近她。
她的脚像被钉在碎石上,动不了。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
她终于看清他的脸。
很熟悉。
眉眼被冷硬的线条勾出来,黑眼珠深得发沉,像能把人吸进去。
不是那种温和的好看,而是……锋利的。
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人不容易。
她想说话。
想反驳。
想像平时那样抬起下巴,对所有想压她的人说“关你什么事”。
可喉咙像被堵住了。
“你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
男人慢慢开口,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慢,却重得像铁块。
“你还指望谁给你留后路?”
她呼吸一窒。
风从她身边吹过去,带着灰尘和一股烧焦的味道。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有什么东西倒在不远处。
她硬着头皮往那边瞥了一眼。
是一张苍白的脸。
眼睛闭着,嘴角挂着一丝血。
似乎是……陆怀瑾。
她一下子被这张脸刺得心头狠狠一缩。
那是她曾经被安排要嫁的人,是整个城里人口中的“好姻缘”。
梦里,他躺在碎石上。
冷冰冰的。
像个被牺牲掉的祭品。
“这是你逼他的。”
男人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毫不留情。
“商家也是。”
“你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得罪了一个本不该得罪的人。”
“于是——”
他抬手,指了指脚下这片烂场子。
“你看。”
“结果。”
她的心像被谁掐着,喘不上气。
“我没有——”她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没有那么大本事。”
“你当然没有。”
男人看着她,眼神冷得叫人发毛。
“有本事的是这个地方。”
“很可惜。”
他轻声道,像是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惹到我了。”
她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
“你——”
话还没说完,画面突然又一抖。
脚下的地裂开一条缝,她整个人往下坠。
耳边全是风声。
有人远远地喊她的名字:“商曼——”
谁?
她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
只有那个人冷漠的侧脸,重叠到另一张更年轻一点的脸上。
——脸黑得没那么重,却已经有那股冷硬的轮廓。
——杂物房门口,那一眼不屑的皱眉。
——村口那句“别挡路”。
——挑粪时候低下去的眼睛。
所有这些碎片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在一起。
“……韩川。”
是谁叫了这个名字?
她自己,还是梦里那个男人身后的女人?
她分不清。
只觉得耳边这一声叫得人心惊。
下一秒,整片世界“哗”的一下塌了。
——
“呼——!”
她猛地坐起来。
被子被她掀到地上,额头、脖子全是汗,后背湿了一大片,睡衣背心贴在皮肤上,又闷又冷。
小隔间里黑乎乎的,只在门下透进来一条极细的光,大概是院里那盏煤油灯还亮着。
窗户上被剪开的那条缝,透出一点比屋里更深的暗。
她喘得厉害,喉咙发干,像刚从水里被人捞上来。
手指不自觉抓紧床单,指节发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
她还在韩家沟。
不是什么废墟。
也不是哪家厂门口。
只是这个破知青点的一间小隔间。
被子落在地上,棉花味混着潮气味往她鼻子里钻。
她只觉心里更烦。
“……又是这个梦。”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嗓音被夜磨得有点哑。
那种“被命运按着头往下按”的窒息感,还没完全散。
尤其是——梦里那张脸。
虽然比现实里的韩川更冷、更深、线条更狠,可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同一个人。
只是时间往前推了几年,甚至十几年。
梦里的他,已经不是现在这个穿着旧蓝衬衣、被人喊去泼粪水的年轻人。
而是站在某个高处的人。
高到,可以俯视她。
可以用那种冷漠的语气,说她“惹到了他”,说“你看,结果”。
她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汗水凉下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滑。
“疯了。”她低声骂了一句自己,“我被这破地方熏疯了。”
她向来不信鬼神。
不信什么“该你倒霉你就得倒霉”。
可这连着好几次的梦——从城里开始,到这几天在火车上,到刚才在这间小隔间里。
梦里的地名、人的名字,跟现实一一对上。
她不想承认这是恐惧。
可没办法否认——她确实被吓到了。
吓得,明明看见白天那个挑粪水的背影,明明知道他现在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村里小子,还是会在心里升出一点别扭的、不舒服的……不安。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
地板凉凉的,有一块甚至微微潮。
她没开灯,只摸到窗边,手指去掀那条剪开的报纸边。
报纸一抬,夜里的风带着湿土味钻进来,吹在她汗湿的皮肤上,一下子激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往外看。
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
知青点院子里那盏煤油灯已经快熄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火点,在风里像随时要灭。
院外一片黑。
但她知道——
顺着这条路往东,再拐过去,就是李家。
那里,有一间门框裂开的杂物房。
那是韩川的地方。
现在,门大概关着。
里面那张床上,大概躺着他。
或者——他还没回来。
也许在干别的活。
她看不见。
但她的视线死死盯在那个方向。
好像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把夜色扒开,看到那间破房子的轮廓。
“……未来会害我?”
如果梦是真的呢?
如果这个从杂物房里走出来的男人,真有一天会站到梦里的那个位置——那她现在站在哪?她还站在高处吗?
她胃里忽然一阵绞。
晚饭吃得不多,只喝了两口玉米糁子,几块红薯。
现在全搅成一团,让她说不出的恶心。
她咬了咬牙,指尖扣在窗框上,指甲掐进木头缝一点。
“谁能动我,还不一定。”
她从来不是等着被人决定命运的那种人。
从小到大,她烦的就是——
所有人都替她安排好了,替她选好了路,还要她说“谢谢”。
这一次,她起码先一步知道了“可能的未来”。
那她为什么要傻到站在原地,等着那条路照着梦里的轨迹走?
“盯住他。”
这个念头像一根钉子,忽然从脑子里“咔哒”一声定住了。
她用眼神在黑暗中划过李家所在的方向。
那条土路、那面墙、那间杂物房……在她心里拼成一个小小的地图。
“盯住他。”
“防着他。”
“控制他。”
三个词,一个接一个,从她心里往上冒。
她没细想自己怎么个“控制法”。
她甚至没意识到,这想法本身,是多么偏执。
她只觉得,这样——她会好受一点。
她主动盯着他。
不是他在暗处盯着她。
她先一步踩在他影子上。
不是等他长大到足够踩她的时候,再被动去反抗。
她的脑子一向转得快。
小时候在院里跟一群小孩玩游戏,她永远是那个先抢到鞭子、先出牌的人。
现在,她只不过是把这种本能,换了个地方用。
“明天开始。”
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定了个界限。
“他在哪,我看着。”
“他跟谁来往,我记着。”
“他要往上走——”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框,敲出几下极轻的节奏。
“我就提前,把路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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