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静得很,偶尔有野猫叫两声。
二楼窗口开着,林汐靠在窗边,盯着楼下。
赵建国弓着腰,正推着那辆破三轮车往外溜。
车斗里盖着黑布,棱角分明。车轮每转一圈,就发出“嘎吱”的呻吟,黑布下的金属件碰撞,“咣当咣当”响。轮胎被压得快瘪了,在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印子。
赵建国推得小心翼翼,每挪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气,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生怕弄出动静惊醒看门的王大爷。
“啧。”
林汐勾了勾嘴角。
这年头有句顺口溜,“厂也是家,想拿啥拿啥”。但那说的是废纸箱子、边角料。赵建国车上那些铜铁件,那是国家财产。
数额巨大,情节严重,够把牢底坐穿的。
“费尽心机嫁给这个‘未来首富’,结果只长贪欲不长脑子?”林汐低声嘀咕,“放着踏实日子不过,非要把男人往刑场上送。”
林婉那女人大概是想钱想疯了,认定赵建国以后会发财,所以对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可不是九十年代末那种野蛮生长的时候,这正是严打的风口浪尖。
她没打算现在就喊人。这会儿喊了,顶多算个未遂,赵建国咬死了说是捡废品,王大勇那种和稀泥的性格未必能把他怎么样。
杀猪得等喂肥了再杀,这点耐心她有。
看着赵建国那鬼鬼祟祟的背影消失在大院拐角,林汐这才慢悠悠地拉上窗帘,打了个哈欠。
“崽啊,看见没,”她拍了拍肚子,“以后找对象得擦亮眼。这种又穷又蠢,还想吃牢饭的男人,万万不能要。还是你爹强,起码在西北吃沙子,也是为了给咱娘俩挣那份光荣。”
这一觉,林汐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日上三竿,她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经过昨天那出“验孕记”,大院里的风向变了不少。虽说背地里还有人嚼舌根,但明面上,没人再敢轻易触这个“悍妇”的霉头。
林汐洗漱完,换了身宽松的碎花棉布裙。虽说是棉布,却是的确良混纺的高级货,垂坠感极好,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水灵。
刚下楼,就见水房门口围了一圈人。
林婉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条艳红色的纱巾在比划。
“这是建国昨晚特意给我买的,上海那边流行的款式,好几块钱呢!”
林婉脸上虽然还有昨天被打的指印,用粉遮了遮。她本不想这么早露面,可赵建国昨晚三更半夜才回来,衣服上全是煤灰味儿,她问了两句,那人脸色就黑得吓人。今早刘婶在水房碰见她,意味深长地问:“哟,建国又忙到半夜?这买卖真辛苦啊。”
林婉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些长舌妇要是怀疑建国干的不是正经营生……
不行,得让她们闭嘴。
她攥着那条红纱巾,梗着脖子走到水房门口。刘婶正跟几个婆娘嘀咕,见她来了,话音顿了顿,眼神往她脸上的淤青瞟:“哎哟,林婉,昨天那事儿闹的,啧啧……你姐那手劲儿,真够狠的。”
林婉深吸一口气。
这些人就等着看她笑话。
可只要建国这次能赚到大钱,什么风言风语都不重要。上辈子他就是靠这个起家的,现在只是时间早了点……应该没事吧?
她扬起下巴,把纱巾在手里扬了扬:“婶子们,您看这纱巾,建国昨晚特意给我买的,上海那边流行的款式!”
“哎哟,这颜色真正!”刘婶心里泛酸,嘴上还得捧着,“看来建国这生意是做大了啊?昨天才听说要查,今天就能买纱巾?”
“害,那都是谣言。”林婉瞥见林汐下楼,嗓门故意拔高,“我家建国那是凭本事吃饭,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这不,建国昨晚出了一大批货,赚了这个数!”
她伸出五个手指头,一脸得意。
五十块。这年头是笔巨款。
林汐站在楼梯口差点笑出声。
昨晚“出货”?是把厂里的紫铜件当废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了吧?那可是精密仪器的配件,哪怕当废品卖也是暴利。
这钱,带着血腥味儿。
“哟,这么早就开表彰大会呢?”林汐摇着檀香扇走过来。
她一出现,周围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林婉攥紧了手里的红纱巾,梗着脖子:
“姐,你起来了?你看,建国给我买的,好看不?不像姐夫,走半个月了,除了那张汇款单,也没见寄个实物回来。这男人啊,还是得在身边知冷知热的好。”
“是挺红的。”林汐瞥了一眼那条纱巾,“红得跟血似的。妹子,这颜色辟邪,你可得戴好了。这钱来路烫手,别到时候把脖子给烫坏了。”
林婉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什么烫手?这是建国辛苦摆摊……”
“滴——滴——”
大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一辆挂着军牌的草绿色运输车直接停在了二楼楼下。跳下来一个穿着作训服的小战士,怀里抱着个比他还宽的大箱子,上面印着红色的五角星和“后勤特供”字样。
“请问,陆川总工的家属,林汐同志在吗?”小战士嗓门洪亮,震得树上的蝉都停了叫唤。
林汐挑眉,扇子一合:“我是。”
小战士立马立正敬礼:“嫂子好!这是陆总工特意托关系,让我们顺路捎回来的给养!有两罐麦乳精,五斤特级红枣,还有……”
小战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还有这个,陆总工千叮咛万嘱咐,说是给嫂子解闷的。”
又加了一句“嫂子,这车在路上跑了四五天,紧赶慢赶才送来,还好赶上了。”
全场鸦雀无声。
如果说昨天那三百块钱是暴击,那今天这辆军车和这箱特供品,就是核打击。这年头,有钱能买到彩电冰箱,但买不到“特供”。
林汐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台索尼随身听,崭新的银灰色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旁边附着一盒磁带,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胎教用。
“噗……”林汐没忍住笑出声。
这男人,远在千里之外,倒是把“爹”这个角色代入得挺快。
她当着林婉惨白如纸的脸,把随身听揣进兜里,指了指那个大箱子:“辛苦了。麻烦帮我搬上去,我这身子重,陆工要是知道我搬东西,怕是又要写信骂人。”
小战士二话不说,扛起箱子就往楼上跑。
林汐转过身,看着林婉手里那条显得无比廉价的红纱巾。
“妹子,刚才你说什么来着?知冷知热?”
林汐绕着耳机线玩。
“你家建国是用嘴知冷知热,我家陆川是用特供物资。这差距,确实有点大。不过你也别灰心,毕竟有些路一旦走歪了,想回头都难。好好珍惜这几天能戴纱巾的日子吧。”
说完,她不再看林婉那张扭曲的脸,转身就要上楼。
“林汐!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林婉彻底破防了,“建国那是凭本事赚钱!你就是嫉妒!你等着,等建国生意做大了,我买十个随身听砸你脸上!”
林汐脚步一顿,站在台阶上回过头。
“赵建国的‘生意’要是能做大,”她声音不大,但谁都听见了,“那咱们厂保卫科的牢房,怕是得扩建了。”
扔下这句话,林汐转身上楼。
回到屋里,送走小战士,林汐拆开磁带放进随身听。
耳机里传来的不是音乐,而是陆川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背景音很静,应该是在深夜录的,偶尔还能听见远处的风沙声。
“林汐,好好吃饭。”
“那边的红枣养人,我托人找最好的换的。”
“……还有,想你了。”
最后三个字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她心尖上。
林汐靠在藤椅上,听着陆川那句“想你了”眼眶突然就热了。
她抹了把眼角。
操,这男人闷骚起来真他妈要命。
然而这边的温情还没散去,楼下大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这回不是吵架,是带着惊恐的嘈杂。
“哎哟!这布告栏贴的是啥?”
“严厉打击盗窃国有资产……举报有奖?”
“天哪,这上面画的铜件,怎么看着跟……”
林汐一个激灵,扯下耳机就往窗边冲。
大院的布告栏前围满了人,几个保卫科的人正拿着浆糊刷大字报。那红彤彤的标题触目惊心,旁边画着几种重点保护的金属配件图样。
而在人群最外围,刚推着三轮车准备出门“进货”的赵建国,正死死盯着那张布告,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煞白,手里的车把都快握不住了。
林汐看着这一幕,手里捏着磁带盒,眯起眼。
饵撒下去了,鱼也开始慌了。
接下来就看这条鱼是吓得缩回去,还是铤而走险把自己彻底送上绝路。
“陆川,”林汐对着空气轻声说,“你在那边守着国家,我在这边替你清理清理这院里的小鬼。咱们夫妻俩,分工明确。”
就在这时,楼下的赵建国似乎察觉到了视线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林汐没躲,反而冲他举起手里的随身听,恶劣地比了个“咔嚓”的手势,然后灿烂一笑。
赵建国看见那笑,头皮都麻了。
他扭过头,推着车就跑,草帽掉了都顾不上捡。
林汐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脸冷了下来。
跑吧。跑得越快,死得越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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