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娃第一次被安排守夜,是在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那天下午收工时,老枪把他叫到一边:“今晚你和小武威守夜,十二点到四点。”
石娃愣了一下。守夜是营地最苦的差事之一,通常由老工人轮班。新人很少被安排,除非……
“别多想,”老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是整你。小武威眼睛不好,夜里看不清,你帮着照应点。这是规矩——每个炮工都得过这一关。”
“是。”石娃点头。
“记住几件事。”老枪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掰,“第一,发电机不能停,停了全营区断电,井场有夜班作业,出事了你是全责。第二,探照灯每半小时扫一圈,重点是西边的油罐区和东边的材料堆。第三……”
他顿了顿,盯着石娃的眼睛:“第三,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别离开发电机房。戈壁的夜,吃人。”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石娃听出了分量。
晚饭后,石娃回到营房做准备。他从木箱里拿出那件爹缝的棉袄——戈壁的夜冷得刺骨,单靠工装根本扛不住。又检查了手电筒,换了新电池。最后,他把那枚弹弓也揣进了兜里。虽然知道没用,但摸着光滑的木柄,心里踏实些。
小武威也在准备。他把那三本书锁进木箱,然后从箱底拿出一件军大衣。大衣很旧,肘部磨得发亮,但厚实。他还带了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什么?”石娃问。
“馍,还有盐。”小武威说,“夜里饿。”
他们提前半小时到了发电机房。那是一间铁皮搭的小屋,位于营区西北角,离最近的帐篷也有五十米远。屋里一台老式柴油发电机轰轰作响,震得铁皮墙嗡嗡颤动。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浓得化不开。
上一班的工人是个姓张的老炮工,见他们来了,如释重负:“可算来了。记住,油量表到红线就得加油,一次加二十升,别多别少。还有,这破机器爱闹脾气,要是声音变了,赶紧拍两下这儿——”他指着机器侧面的一个位置,“拍重些,管用。”
交代完,张师傅拍拍石娃的肩:“小子,第一夜,悠着点。戈壁的夜长着呢。”
他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发电机轰鸣的余音里。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和那台咆哮的机器。
石娃看着油量表:指针在四分之三的位置,还能撑三四个小时。他记下了时间,在小本子上写了“21:30,油量3/4”。字写得歪歪扭扭,但能看清。
小武威坐在墙角的木箱上,打开布包,拿出两个馍——不是白面馍,是玉米面窝头,已经硬了。他又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盐。掰一块馍,蘸一点盐,慢慢嚼。
“你也吃点?”他问石娃。
石娃摇头:“不饿。”
其实饿,但他紧张,胃里像塞了块石头。这是他在戈壁的第一个守夜,独自面对漫漫长夜。虽然有小武威在,但小武威眼睛不好,真出了事,恐怕还得靠他自己。
小武威也不勉强,继续吃自己的。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像在品味什么珍馐。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睛。
“你怕吗?”石娃忽然问。
小武威停下咀嚼,想了想:“怕。但怕没用。”
“你以前守过夜?”
“守过。”小武威说,“在兰州的时候,给工厂看仓库。也是一个人,也是半夜。不过那儿有围墙,有路灯,有打更的。这儿……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石娃望向窗外。铁皮屋只有一扇小窗,玻璃上糊着油污,看出去模糊一片。但他能感觉到——外面是无边的黑暗,是能把人吞没的黑暗。
发电机轰轰地响着,那是此刻唯一证明人类存在的声音。通过埋在地下的电线,这声音转化成电力,输送到营区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帐篷里的煤油灯(虽然大部分人都睡了,但总要留一盏),照亮井架上那盏刺眼的探照灯,照亮食堂门口那盏永远不灭的红色警示灯。
石娃忽然觉得,自己守着的不是一台机器,是整个营地的命脉。机器停了,光就灭了,井场的夜班就得停工,整个营地就陷入真正的、原始的黑暗。
这责任太重大,大得他肩膀发沉。
十一点半,该第一次巡逻了。
石娃穿上棉袄,拿起手电筒和那根靠在门边的铁锹——守夜的标准装备,防身用。小武威也站起来,把军大衣裹紧。
“你在屋里吧,”石娃说,“外面冷,你眼睛也看不清。”
小武威摇头:“两个人一起,有个照应。”
他们推开门。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石娃一个激灵。戈壁的夜风和白天的风不一样,白天的风热,燥,带着沙;夜里的风寒,利,像刀子,能割透棉袄。
石娃打开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照出前方十几米的范围。地上是沙和砾石,在光里泛着冷冷的灰白色。远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
他们先往西走,去看油罐区。五个巨大的圆柱形油罐矗立在空地上,像沉睡的钢铁巨兽。石娃用手电照了照罐体,检查有没有渗漏的痕迹——这是老枪交代的。油罐上结了一层霜,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真大。”石娃喃喃说。
“每个能装五十吨。”小武威说,“五个就是二百五十吨。够一个县城用一年。”
石娃想象不出二百五十吨是多少。他只知道,村里一年用不了一斤煤油,娘点灯都舍不得。
检查完油罐,他们转向东边的材料堆。那里堆着钢管、水泥、炸药箱——用帆布盖着,但帆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
石娃用手电照过去,光柱在帆布上移动。突然,帆布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那种动,是里面有东西在动。
他握紧了铁锹。
“可能是野狗。”小武威说,“或者狐狸。戈壁上有很多。”
“会伤人吗?”
“一般不会。但饿急了,也难说。”
石娃继续照,帆布又不动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用铁锹轻轻挑起帆布一角。
空的。只有几根钢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松了口气,但手心里全是汗。
回到发电机房时,已经十二点半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但也好不到哪去。柴油机的轰鸣此刻听起来竟有些亲切——至少证明机器还在转,电还在供。
石娃看了看油量表:指针快到红线了。他拿起油桶,打开加油口。柴油味更浓了,熏得他头晕。但他记得张师傅的话:一次加二十升,别多别少。
他小心地倒油,眼睛盯着油量表的指针。指针慢慢上升,过了红线,继续上升,停在四分之三的位置。刚好二十升。
“好了。”他说,盖好加油口。
小武威坐在木箱上,从布包里又拿出一个窝头。但这次他没蘸盐,只是拿在手里,看着。
“你怎么不吃?”石娃问。
“留给后半夜。”小武威说,“越到后半夜越饿,也越冷。有点东西在胃里,能扛久些。”
石娃忽然想起爹。爹也是这样,总把吃的留到最需要的时候。收麦那几天,爹从天亮干到天黑,中间只喝凉水,等到实在扛不住了,才从怀里掏出半个馍,就着井水吃下去。
“你爹……”石娃开口,又停住了。他想起小武威的爹已经死了。
“我爹也这样。”小武威却接了下去,“他在野外勘探时,总是把干粮分成几份,按时间吃。他说,在野外,食物不只是食物,是时间,是希望。你知道还能吃几顿,就知道还能活几天。”
这话说得平静,但石娃听出了背后的残酷。在野外,食物是生命的刻度。
“你恨你爹吗?”石娃问,“把你一个人留下。”
小武威沉默了很久。发电机轰轰地响着,震得铁皮墙发颤。
“不恨。”他终于说,“我爹做的是他想做的事。他常跟我说,人这一生,能找到一件值得用命去做的事,是幸运的。他找到了,我……还在找。”
石娃不懂什么叫“值得用命去做的事”。他只知道,他来戈壁是为了挣钱,为了让爹和弟弟吃饱。这值得吗?值得用命去换吗?
他不知道。老枪说值,因为家里有七个娃。爹说值,因为家里有病人。小武威的爹说值,因为那是他想做的事。
那自己呢?自己的“值”在哪里?
他还没找到答案。
凌晨一点,第二次巡逻。
这次石娃一个人去了。小武威的眼睛在夜里几乎看不见,出去反而危险。石娃让他留在屋里,听着发电机的动静。
外面的风更大了。呜——呜——,像无数人在哭。石娃握紧铁锹,手电光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颤抖的轨迹。
他先去了油罐区。油罐还矗立在那里,霜更厚了,在月光下像披了层银甲。他检查了一圈,没有异常。
然后去材料堆。帆布还在哗哗响,这次他没去挑——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野物,只要不伤人,随它去。
最后,他走到营地边缘,站在那道象征性的铁丝网前。铁丝网已经很旧了,锈迹斑斑,有的地方断了,耷拉在地上。它挡不住什么,只是一种界限:这边是人类的地盘,那边是戈壁的地盘。
石娃关掉手电筒。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
不是慢慢降临,是猛地、彻底地吞没。他站在黑暗中,有那么几秒钟,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能听见风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看不见任何东西。绝对的、纯粹的黑暗。
他慢慢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了。
星空。
不是老家那种稀疏的星空,是戈壁的星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有人把一整袋钻石撒在了黑丝绒上。银河横跨天际,乳白色的光带里嵌着无数光点,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在闪烁。那些星星太多了,多到数不清,多到让人眩晕。
石娃站在那里,仰着头,忘记了冷,忘记了怕。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小。小得像一粒沙,像一颗尘埃,像这漫天星海里最暗的那颗星。
他想起了娘。娘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亲人。娘是哪一颗?爹将来会是哪一颗?自己呢?会变成哪一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无垠的星空下,自己的那些烦恼、困惑、恐惧,都变得微不足道。老枪的苦,小武威的痛,自己的迷茫,在这千万年的星空面前,都只是瞬间的微光。
但就是这些微光,构成了人间。
石娃站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才低下头。重新打开手电筒时,光柱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但它毕竟是一道光,能刺破黑暗,能照亮脚下的路。
这就够了。
回到发电机房时,已经快两点了。
小武威还坐在木箱上,但姿势变了——他蜷缩着,把军大衣裹得更紧。听见石娃进来,他抬起头:“外面怎么样?”
“没事。”石娃说,“就是……星星很多。”
“戈壁的星空是最干净的。”小武威说,“没有光污染,没有雾霾,能看到最真实的宇宙。”
石娃不懂什么叫“光污染”,但他明白小武威的意思:这里的星空,是最真的。
他坐下来,觉得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面对那么大的星空,那么深的黑暗,心会累。
“你饿吗?”小武威问,递过来半个窝头。
这次石娃接了。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窝头又冷又硬,但嚼着嚼着,有了麦香。他慢慢地吃,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小武威,”他忽然说,“你说,那些星星上有人吗?”
小武威想了想:“不知道。但很有可能。宇宙这么大,如果只有地球有生命,那太浪费了。”
“那他们也在看我们吗?”
“也许。”
石娃想象着,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也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守夜,看着星空,想着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可能也有爹,有娘,有兄弟,也在为生计发愁,也在寻找生命的答案。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你父亲的书里,”他问,“有讲星星的吗?”
“有。”小武威说,“地质学和天文学是相通的。地球的年龄,是通过研究陨石和月球岩石确定的。石油的形成,也和远古的太阳活动有关。”
他说得很专业,石娃听不懂。但他喜欢听,喜欢那种感觉——有人在思考比他更大的问题,在追寻比他更深的真理。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那些苦,不是唯一的苦。自己的那些问题,也不是唯一的问题。
人类都在苦,都在问,都在找。
这就够了。
凌晨三点,最困的时候。
石娃的眼皮开始打架。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但困意像潮水,一波一波涌来。柴油机的轰鸣此刻成了催眠曲,单调,重复,让人昏昏欲睡。
石娃走到窗边,用冷水洗了把脸。水很冰,刺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困意暂时退了,但很快又会回来。
他想起了爹。爹也经常熬夜——不是守夜,是干活。农忙时节,爹半夜起来磨镰刀,磨到天亮。石娃醒来时,总能看见爹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一下一下磨着。磨刀石的声音,沙——沙——,和现在的柴油机声一样单调,但那是家的声音。
他又想起了娘。娘病重那段时间,夜里总是咳嗽。石娃睡在隔壁,能听见娘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爹起来给娘倒水,脚步声很轻,但石娃总能听见。那是爱的声音。
现在,这些声音都没了。只有柴油机的轰鸣,只有戈壁的风声。
石娃忽然很想家。不是那个破败的土房,是那些声音,那些味道,那些温度。娘的咳嗽,爹的磨刀声,弟弟的梦话。红薯粥的香味,柴火的烟味,雨后的土腥味。冬天炕头的温暖,夏天树荫的清凉,春天野花的芬芳。
这些,戈壁都没有。戈壁只有柴油味,只有沙土味,只有刺骨的冷和灼人的热。
但他不能回去。回去,爹和弟弟就得饿死。他必须在这里,守着这台机器,守着这份工作,守着每个月那三十八块五毛钱。
这是他的命。
他认了。
凌晨三点半,外面传来一声狼嚎。
悠长,凄厉,像刀子在黑夜里划过。不是一声,是一群——此起彼伏,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石娃猛地站起来,握紧了铁锹。小武威也睁开了眼,虽然看不见,但耳朵竖了起来。
“狼?”小武威问。
“嗯。”石娃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手电筒的光太弱,照不了多远。但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在移动。
又一声狼嚎,这次更近了。石娃听出了方向——在西边,油罐区附近。
他想起了老枪的话:“戈壁的夜,吃人。”
也想起了张师傅的话:“这破机器爱闹脾气。”
现在,机器没闹脾气,狼来了。
“它们会进来吗?”小武威问,声音很平静。
“不知道。”石娃说,“铁皮屋不结实,真要撞,能撞开。”
“那怎么办?”
石娃想了想:“点火。狼怕火。”
他环顾屋内。有柴油,有破布,有木箱。他拆开一个木箱,把木板劈成细条,又撕下一块工装的袖子,蘸上柴油。然后拿出火柴——手在抖,划了三下才划着。
火苗窜起来,照亮了屋子。柴油味混合着烟味,呛得人咳嗽。但石娃觉得,这火给了他勇气。
他把点燃的布条塞进一个铁罐里,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然后打开门,举着火把走了出去。
冷风呼地吹进来,火苗剧烈摇晃,几乎要灭。石娃用身体护住火,站在门口,把火把举高。
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光圈,不大,但足够亮。石娃看见,在油罐区的阴影里,有几双绿莹莹的眼睛。那是狼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像鬼火。
他对视着那些眼睛,一动不动。手里的火把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背后的柴油机在轰鸣,那是人类工业文明的声音。
狼群也在看着他。双方对峙着,隔着五十米的黑暗,隔着千万年的本能与文明的鸿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娃的手臂开始酸,火把开始变轻——布条快烧完了。但他不能动,不能退缩。他知道,只要他退一步,狼群就会进一步。
终于,一声长嚎从狼群中传来。不是进攻的嚎叫,是撤退的信号。那些绿眼睛开始移动,慢慢后退,隐入黑暗。最后一声嚎叫在远处响起,渐渐消失。
狼群走了。
石娃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抖。他退回屋里,关上门,把快要熄灭的火把插在地上。火苗跳了几下,熄灭了。
屋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柴油机的仪表盘闪着微弱的绿光。
“它们走了。”石娃说,声音有些哑。
“嗯。”小武威说,“你做得很好。”
石娃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他忽然很想哭,但没有眼泪。他只是觉得很累,很空,像被抽干了力气。
但还有一种感觉:他还活着。他守住了这间屋子,守住了这台机器,守住了自己的命。
这就够了。
凌晨四点,换班的人来了。
是豁嘴李和另一个工人。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睡眼惺忪,但看见石娃和小武威的样子,都愣住了。
“你们……没事吧?”豁嘴李问。
“没事。”石娃站起来,腿还有些软,“狼来过,又走了。”
“狼?”豁嘴李瞪大眼睛,“操,真来了?我以为是吓唬人的。”
“真的。”石娃简单说了经过。
豁嘴李拍拍他的肩:“行啊小子,没尿裤子。”
石娃苦笑。其实他差点尿了,但没说。
交接完工作,石娃和小武威离开发电机房。天还没亮,但东边的天际线已经开始泛白,那是黎明的前兆。
他们没有直接回营房,而是绕到营地东边的一个小土坡上。那里是营地最高的地方,能看到日出。
他们坐在冰冷的沙地上,等着。
风小了,但还是很冷。石娃裹紧棉袄,小武威裹紧军大衣。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东边。
天边从鱼肚白变成淡青,再变成橙红。云层被染上金边,像烧红的铁。然后,太阳的边缘露出来了,一点一点,像害羞的孩子探出头。
终于,整个太阳跳了出来,金红色的光瞬间洒满戈壁。沙地变成了金色,砾石变成了黑色剪影,远处的山峦轮廓分明。世界从黑暗变成光明,从寂静变成苏醒。
石娃看着这一切,恍如隔世。
四个小时前,他还在无边的黑暗里,与狼群对峙,与星空对视,与自己的恐惧对抗。现在,他坐在阳光下,看着一个全新的白天开始。
这感觉很奇怪,像死过一回,又活过来了。
“每次守完夜,”小武威忽然说,“我都有这种感觉:恍如隔世。好像夜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恐惧、困惑、思考,都随着黑夜消失了。天亮后,我又变回平常的我,继续平常的生活。”
石娃点点头。他懂这种感觉。
但他也知道,夜里的那个自己,不是真的消失了。他只是躲起来了,藏在心底某个角落,等着下一个黑夜,再次出来。
那是更真实的自己。面对黑暗、星空、狼群时的自己。面对生与死、值与不值的问题时的自己。
那个自己,他不太熟悉,但正在慢慢认识。
“走吧,”小武威站起来,“该回去睡觉了。下午还有训练。”
石娃也站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日出,然后转身,跟着小武威走下土坡。
营地里开始有人走动:炊事班的老马在生火,准备早饭;夜班工人从井场回来,拖着疲惫的脚步;早起的人在水房洗漱,水声哗哗。
一切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但石娃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经历了戈壁守的第一夜,经历了黑暗,经历了星空,经历了狼群。他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更深的问题,那些关于命、关于值、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它们还在那里,没有答案。
但没关系。石娃想,他有的是时间。在戈壁,在炮班,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和白天里,慢慢找。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
哪怕找不到,寻找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他这样想着,走回了营房。脱掉棉袄,躺到铺上。外面,天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要睡了。在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好好睡一觉。
因为夜还会来,星还会亮,狼还会嚎。
而他,还会守在那里,守着机器,守着光,守着那一点点在荒凉中生根的、属于自己的意义。
这就是戈壁的生活。
这就是他的命。
他认了,但也还在找。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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