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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杏在赵家的第二个春天,院里的老枣树发了新芽,嫩黄的芽苞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可她的心里,却还残留着去岁的寒意,像墙角背阴处未化的积雪,硬邦邦地硌在胸口。

这天晌午,日头暖洋洋地照进院子,李贵兰从箱底翻出几块攒了许久的碎布头,说要给孩子们做新鞋。春杏蹲在旁边看,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像戏台上旦角走场的步法。

“杏儿,来比量比量脚。”李贵兰拿着麻绳,朝她招手,脸上的笑容比春光还暖。

春杏磨蹭着过去,任由李贵兰在她脚上比划。麻绳缠在脚踝上,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娘亲给她量脚做绣花鞋的情景。那时候,娘总会哼着《牡丹亭》里的段子,手指轻柔得像春风,量完还要在她脚心挠一下,逗得她咯咯直笑。

“好了。”李贵兰记下尺寸,又唤晓霞,”霞儿,该你了。”

晓霞蹦跳着过来,熟稔地把脚一伸,小嘴叭叭地说:”娘,我要红鞋面!要绣花的那种!”

“就知道你要红的。”李贵兰笑着戳她额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杏儿,你要啥颜色的?”

春杏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晓雷就抢着说:”我知道!杏儿姐也要红的!她最喜欢红色!她那件棉袄就是红的!”

这话像根小刺,轻轻扎在春杏心上。是啊,她最喜欢红色,因为那件红棉袄是娘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都缝着娘的温度。可现在,连最喜欢的颜色都成了别人眼中的”都知道”,仿佛她的一切都可以被轻易看穿。

晚饭时,赵大禾带回一包麦芽糖,用油纸包着,散发着甜香。孩子们一拥而上,春杏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杏儿,你的。”赵大禾特意挑了大的一块递过来,糖块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糖很甜,黏黏地粘在牙齿上。可春杏吃着吃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这块糖太像父亲常买的那种了,连包糖的油纸都似曾相识——也是这般泛着油光,折角处总是破个口子。

“怎么了?”李贵兰关切地问,伸手要摸她的额头。

“没、没什么。”春杏慌忙偏头躲开,用袖子狠狠擦泪,”糖太甜了,齁着嗓子了。”

夜里,她梦见父亲带着甑糕回来找她,油纸包冒着热气,父亲的笑容比阳光还暖。可当她扑过去时,父亲却变成了赵大禾的脸,手里拿着的也不是甑糕,而是那块月白色的布。她惊醒了,枕头上湿了一片,窗外月色正明。

第二天是公社赶集的日子,赵大禾说要带孩子们去扯布做新衣裳。晓霞兴奋得一大早就开始梳头,对着破镜子照了又照;晓雷把唯一的解放鞋擦了又擦,鞋带系得整整齐齐。

“杏儿,快点儿!爹在门口等着呢!”晓霞在院里喊,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鸣。

春杏磨蹭着最后出来。路过村口的老戏台时,她放慢了脚步。戏台空荡荡的,台板裂了几道缝,缝隙里长出嫩绿的草芽。只有几只麻雀在台上跳来跳去,啾啾地叫着。

“看啥呢?”晓霞拽她衣袖,”快走啊,去晚了好看的花布就让人挑完了。王婶说今天有新到的的确良,可漂亮了!”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布匹的浆味和汗味。李贵兰给晓霞挑了块红底白花的布,给晓雷选了藏蓝色的。轮到春杏时,她在花花绿绿的布匹前站了许久,最后指着一块月白色的布:”我要这个。”

“这颜色太素了。”李贵兰抖开布匹比划着,”小姑娘家,穿鲜亮点多好。你看这块粉底黄花的,多衬你。”

“我就喜欢这个。”春杏固执地重复,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最后她还是得到了那块月白色的布。抱着布往回走时,晓霞凑过来小声说:”我知道,你娘唱戏时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对不对?唱《白蛇传》的时候?”

春杏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脸色瞬间白了。

“你咋知道?”

“你晚上说梦话,”晓霞得意地说,完全没注意到春杏的神色,”老是喊’娘,水袖掉了’,还有’这段西皮流水不该这么唱’。”

春杏的脸更白了,嘴唇微微发抖。原来她连做梦都在泄露心底的秘密,那些她以为深藏的记忆,竟在睡梦中一字不落地流淌出来。

从那天起,她开始刻意地学着晓霞的样子说话、走路,甚至吃饭时也学着晓霞吧唧嘴。可越是模仿,越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戏子,在别人的戏台上唱着不属于自己的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生硬。

有一天放学,她听见晓雷跟邻居孩子吹牛:”我姐可能干了,会唱戏还会认字!写的字跟书上印的一样!”

那孩子撇嘴:”唱戏有啥用?我娘说那是封建糟粕,是毒草。认字多有啥用,能当饭吃?”

春杏躲在墙后,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留下几道红痕。原来在别人眼里,爹娘呕心沥血教她的本事竟是”糟粕”,是”毒草”。那些她视若珍宝的戏文、那些娘亲手把手教的身段,在别人口中竟如此不堪。

谷雨前后,赵大禾的妹妹带着孩子来串门。那孩子看见春杏叠放在炕头的红棉袄,伸手就要摸:”这衣裳真好看,上面还绣着花呢。”

“别碰!”春杏猛地后退,把棉袄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姑妈的表情有些尴尬,李贵兰连忙打圆场:”这孩子,一件旧衣裳也当宝贝。来,姑妈给你带了好吃的。”

“不是旧衣裳!”春杏脱口而出,声音尖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是我娘做的!我娘一针一线绣的花!”

说完她就后悔了。在赵家人面前提亲娘,就像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她看见李贵兰的眼神黯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但那瞬间的失落像根针,扎在春杏心上。

那天晚上,李贵兰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她掖被角,哼着哄睡的小调。可春杏分明感觉到,那歌声里多了些小心翼翼,少了些从前的自然。就连拍在她背上的手,也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夜深了,春杏悄悄爬起,从箱底翻出红棉袄,把脸埋在上面。布料已经有些发硬,却还残留着记忆中的味道——是娘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混着戏班里胭脂水粉的味道。

“娘,”她对着棉袄小声说,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布料,”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影子微微晃动,像戏台上孤独的身段,水袖轻扬,却无人喝彩。

她知道赵家人待她好,可那种好,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就像她学着做赵家的女儿,却总也学不会把”爹娘”叫得如同晓霞那般自然,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这层薄薄的隔阂,像春天里最后一块冰,看似透明,却冷得刺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阳光才能真正把它融化,让温暖毫无阻碍地流淌进心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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