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帮开春后的第一场雨下得淅淅沥沥，工区的土路被泡成了泥浆。赵大禾踩着泥水从公社回来，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盖着红戳的纸。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护住怀里的文件袋。
李贵兰正在灶台前和面，准备蒸一锅玉米馍馍。面粉在她指间飞舞，像细碎的雪花。看见赵大禾回来，她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办妥了？”
赵大禾把那张《收养登记表》小心翼翼地摊在炕桌上，红彤彤的公章在昏暗的屋里格外醒目，像一团燃烧的火苗。”派出所说还要去县民政局备案，这阵子手续多，得排队。”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掩不住喜悦。
春杏正蹲在院子里帮晓霞洗菜。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怯生生地望过来。那双大眼睛里，有期待，也有不安。
“春杏，来。”赵大禾朝她招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春杏小跑着进来，发梢上还挂着雨珠。看见炕桌上的文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又迅速黯淡下去。她认得表格上那几个大字，”收养”二字像针一样扎眼，让她想起戏台上那些悲欢离合的唱词。
“这是…”她小声问，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从今往后，你就是爹娘正经的闺女了。”李贵兰搂住她的肩，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春杏微微一颤，”等开了学，你就叫赵春杏，和晓霞他们一样。”
晓雷在门外探头探脑，被晓霞一把拽了回去。院子里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争执：”别偷看！””我就看看嘛！”
夜里，春杏发起了低烧。她梦见戏台上的锣鼓声震天响，梦见爹娘在漫天大雪里越走越远，任凭她怎么呼喊都不回头。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窗外天刚蒙蒙亮，雨已经停了，屋檐下的积水滴滴答答，像是时光在叹息。
这天是去民政局的日子。赵大禾特意换了件干净的工装，领口洗得发白。李贵兰给春杏梳了两个羊角辫，系上过年时才舍得用的红头绳。
“真俊。”李贵兰端详着镜子里的小姑娘，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鬓角，”像年画上的娃娃。”
民政局在县城东头，是个老旧的二层小楼，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走廊里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有个妇女抱着啼哭的婴儿来回踱步，还有个老汉在跟工作人员争执，声音时高时低。
轮到他们时，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审视。他翻看着材料，眉头越皱越紧。
“这孩子来历不明，又没有亲生父母签字，不符合规定啊。”
赵大禾急得额头冒汗，粗糙的手指在裤缝上摩挲：”同志，我们真是从雪地里捡的，派出所都备案了…”
“备案是备案，收养是收养。”干部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现在拐卖儿童的现象很严重，我们要对每一个孩子负责。”
春杏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叔叔，我爹叫沈怀璧，是唱戏的。”
干部愣了一下，笔尖在纸上顿住：”那你爹娘呢？”
“他们…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春杏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赵叔叔是好人，他给我买糖，送我上学…”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干部的态度软了下来。他起身去找领导请示，留下他们一家在办公室里等待。
窗外的梧桐树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春杏盯着那些叶子出神，忽然小声说：”我娘最喜欢春天，说戏台下的梧桐发芽时，就该排新戏了。”
李贵兰握紧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等开了春，娘带你去镇上看戏。”
干部回来了，手里拿着新表格，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特事特办，先把户口落了。等找到她亲生父母，再补手续。”
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当”赵春杏”三个字工工整整地落在户口本上时，春杏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泪，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打湿了崭新的户口本。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紧紧攥着那本改变她命运的册子，指节都泛白了。路过戏院时，她停下脚步，望着紧闭的大门发呆。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锈，戏报也褪了色，只有门楣上”易俗社”三个字还依稀可辨。
“想进去看看？”赵大禾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春杏摇摇头，目光从戏院大门移开，突然指向街角：”爹，我想吃甑糕。”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东西。赵大禾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买！爹给你买最大的！”
热气腾腾的甑糕用荷叶包着，枣泥的香甜在空气中弥漫，勾起了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片段。春杏小口小口地吃着，突然把第一勺递到赵大禾嘴边：”爹先吃。”
这一勺甜到了心里。赵大禾粗糙的大手有些发抖，他接过勺子，郑重其事地尝了一口，像是完成某个重要的仪式：”甜，真甜。”
从这天起，春杏真正成了赵家的一员。她跟着晓霞学做针线，针脚从歪歪扭扭到整整齐齐；她教晓雷认字，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她帮李贵兰生火做饭，小手被柴火划出细小的伤口也不喊疼。有时夜深人静，她还会从箱底翻出那件红棉袄，对着它发呆，但第二天醒来，又会甜甜地喊”爹娘”。
谷雨那天，赵大禾领了工资，给每个孩子买了新书包。春杏的是红色的，和那件旧棉袄一个颜色，在阳光下鲜艳夺目。
“谢谢爹。”她抱着书包，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巴掌大，在春风中哗啦啦地响。春天真的来了，带着希望，带着新生，也带着一个孩子对未来的憧憬。燕子回来了，在屋檐下衔泥筑巢；野花开了，在墙角悄悄绽放。
只是偶尔，当戏班的锣鼓声从远处隐约传来时，春杏还是会愣一下神。那时她的眼神会飘向远方，越过工区的围墙，越过铁轨，飘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仿佛在寻找什么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但很快，她又会回过神来，继续手里的活计，或是加入弟弟妹妹的游戏，把那一瞬间的恍惚藏在心底最深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