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夜晚换了一副面孔。白天的喧嚣沉淀下去,浮上来的是另一种节奏——更慢,更疲惫,更真实。李明远握着方向盘,手心有些出汗。他开过三十年的车,但以司机的身份坐在这个位置,是第一次。
“师傅,能开快点吗?我赶高铁。”后座的年轻女孩不停看表,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焦虑的脸。
“好,我尽量。”李明远踩深油门,车子在车流中穿行。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哪条路晚上车少,哪个路口容易堵,哪段路在修,他闭着眼睛都能开。
可今晚,每条路都显得陌生。他不是那个载着一家人去郊游的父亲,不是那个开车带客户看房的销售经理。他是网约车司机李师傅,要准时、要安全、要尽量开得平稳。
“到了,四十三块六。”女孩扫码付款,匆匆下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远去。
李明远看着手机上的到账提示,长长地舒了口气。第一单,顺利。虽然只有四十三块六,但这是他今晚挣的第一笔钱,干净,踏实。
下一单很快来了,去机场。路程远,时间长,车费高。乘客是个中年男人,一上车就开始打电话,语气激动:“…我知道项目重要,但也不能不让人睡觉吧?我连轴转了三天,现在去机场接人,明天早上还要开会…”
电话打了一路,直到机场。下车时,男人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师傅,谢了。开得挺稳,我差点睡着。”
“您注意休息。”李明远说。
男人摆摆手,拖着行李箱走进航站楼。李明远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拼命,也是觉得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跑到时间前面去。现在他知道,时间永远在前面,人只能跟在后面追,而且越追,离得越远。
凌晨一点,订单少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拿出保温杯喝水。水已经凉了,带着一股塑料味。妻子发来信息:“妈睡了,血压稳住了。你跑车到几点?记得吃晚饭。”
他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胃里空空的,但不觉得饿。他回了一句:“吃了,你早点休息。”
其实没吃。但他不想让她担心。这些年,他说了太多“吃了”、“没事”、“挺好的”,以至于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不得不说的谎。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张晓琪。这么晚还没睡?
“李叔!你看我给你做的账号!”女孩的声音兴奋,背景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我帮你注册了短视频号,名字就叫‘老李说房’,简介是‘三十年房产人,讲述房子背后的故事’。第一个视频我发了你笔记本的照片,配上文字:这本笔记本记录了三千个家的故事。你看你看,才发了一小时,已经有一百多个赞了!”
李明远点开她发来的链接。视频里,那本黑色笔记本被小心地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纸,一行行手写的字,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背景音乐是轻缓的钢琴曲,字幕慢慢浮现:“1994-2024,三十年,三千个名字,三千个家。我是老李,我在这里,讲述那些被水泥和钢筋包裹的温情。”
评论里有人问:“真的假的?三十年前就卖房?”有人感慨:“现在哪还有这样的销售,都是催着你交钱。”也有人说:“我爷爷当年买房,那个销售也记了本子,后来还来我家拜年。可惜本子早就没了。”
“李叔,你明天来公司,我教你拍视频!咱们就讲你笔记本里的故事,肯定火!”张晓琪在电话那头说。
“小张,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灵感来了!”女孩的声音里满是活力,“李叔,我觉得你这个本子,不仅是客户资料,它是一个时代的记录。现在的人都住在钢筋水泥里,心越来越硬,但看到这些真实的故事,会想起家不只是一套房子,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李明远看着手机屏幕,视频自动重播,笔记本一页页翻过。那些名字,那些备注,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在这个深夜,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用新技术重新点亮。
“好,明天我早点去,你教我。”他说。
挂了电话,他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凌晨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又迅速消失。远处,那栋他曾带无数客户看过的“城市之光”大厦依然亮着灯,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广告:“安家置业,从选择我们开始。”
他笑了,摇摇头。三十年前,他也是这么对客户说的。三十年后,他坐在一辆旧车里,为了挣三百块钱熬夜跑车,而那句广告词还在,只是屏幕更大,灯光更亮。
新订单。这次是拼车,两个乘客。第一个上车的女孩坐在后座,一上来就戴着耳机看手机。第二个乘客是个老人,上车很慢,腿脚不太利索。
“师傅,去人民医院。”老人说,声音有些虚弱。
李明远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老人脸色苍白,手在抖。“您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老毛病了,心脏不好,去开点药。”老人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车开出一段,老人突然开口:“师傅,能开快点吗?我难受。”
李明远心里一紧,看向导航,前面堵车,红色的线段像一道伤口。“您坚持一下,我尽量。”
他打开双闪,按下车窗,对旁边车道的车打手势,示意要变道。前面的车似乎明白了,减速让出空当。他一把方向拐进应急车道,加速向前。
“大爷,您别睡,跟我说说话。家住哪儿啊?”他需要老人保持清醒。
“和平…和平里…”老人声音越来越弱。
“和平里好啊,我年轻时就住那儿。那时还没这么多高楼,都是平房,夏天晚上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摇着蒲扇聊天…”李明远一边说,一边在车流中穿梭。红灯,他犹豫了一秒,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老人痛苦的脸,一咬牙,闯了过去。
后座的女孩摘下耳机,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大爷不舒服,我送他去医院。”李明远简短地说,眼睛紧盯着前方。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说:“那…那我也去医院吧,陪您。”
接下来的路程,李明远几乎是用飙的。他闯了两个红灯,压了一次实线,但他顾不上了。老人开始呻吟,手捂着胸口。
终于,人民医院的红色十字出现在视野里。李明远直接把车开到急诊门口,跳下车,和女孩一起搀扶着老人往里冲。
“医生!医生!”
护士和护工推着平车过来,把老人放上去,推进抢救室。李明远站在急诊大厅,喘着粗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后背全是汗。
女孩去挂号,回来时递给他一瓶水:“师傅,您喝点水。我已经联系大爷的家人了,他们在赶来的路上。”
李明远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感觉心跳慢下来。“谢谢。”
“该我谢您。”女孩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您刚才开得真快,我还以为在拍电影。”
两人在抢救室外等着。凌晨的医院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轻轻的脚步声和仪器的滴答声。女孩叫小雅,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做家教晚归。
“师傅,您开车多久了?”小雅问。
“三十年了。”
“哇,那您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李明远摇头:“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以前开车是为了带客户看房,现在开车是为了…”他顿了顿,“为了生活。”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卖房子的。”
“房产销售?”小雅眼睛一亮,“那我以后买房找您!您经验丰富,肯定靠谱。”
李明远苦笑。靠谱?一个靠谱的房产销售,会在凌晨一点开网约车吗?一个靠谱的儿子,会让母亲因为住院费发愁吗?一个靠谱的父亲,会连儿子的研学费都凑不齐吗?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家属呢?”
“在路上了,我们是送他来的。”小雅说。
“急性心梗,已经抢救过来了,需要住院观察。你们去办一下手续。”
小雅看向李明远,他点点头,去缴费处。押金五千,刷信用卡。他看着POS机吐出的小票,像看着一张判决书。
老人家属赶到时,已经是凌晨三点。老人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眶通红,紧紧握着李明远的手:“谢谢,太谢谢了!医生说再晚十分钟就危险了!谢谢您!”
“应该的。”李明远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想起昨晚的赵志刚。他们都是儿子,都背负着父辈的衰老和病痛,都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
“车费,还有医药费…”男人掏出钱包。
“车费不用了,医药费…”李明远想说“也不用”,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需要这笔钱,很需要。“您方便的时候给我就行。”
男人立刻转了账,又多转了五百:“一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走出医院,天已经蒙蒙亮。城市正在苏醒,早班公交开始运行,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李明远坐回车里,看着手机上的转账记录:车费四十八,医药费五千,感谢费五百。一共五千五百四十八元。
足够支付母亲的检查费,儿子的研学费用,还有下个月的部分房贷。
他靠在座椅上,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手机又响了,是妻子的电话。
“你在哪儿?妈醒了,说想见你。”
“我在医院门口,马上上来。”
“你昨晚…跑车了?”
“嗯,跑了几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累不累?”
“不累。”他说,声音很轻,“妈想吃点什么?我带上去。”
“医生说只能吃流食,我熬了粥。你上来吧,陪妈说说话。”
挂了电话,李明远没有立刻下车。他点开短视频APP,找到张晓琪帮他注册的账号。“老李说房”,粉丝数:237。最新视频的点赞数:1563,评论:421条。
他一条条翻看评论。
“这是我爸!刘建军!博主说的那个自闭症孩子就是我弟弟!我爸一直说当年有个特别好的销售叔叔,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个故事!谢谢您!”
“看哭了。我爷爷去年走了,他那个年代的人,把房子看得特别重。他一辈子就买过一套房,六十平米,住了四十年。走的时候说,这辈子最值的事,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家。”
“现在的销售,只会催你交钱,交完钱就翻脸。以前不一样,以前的人讲情分。”
“李叔,能讲讲您卖出的第一套房吗?我想听。”
“房子不只是房子,是记忆的容器。我家老房子拆迁时,我哭了一整夜。不是哭房子,是哭那些长在墙缝里的记忆。”
“我今年刚买房,销售是个小姑娘,人挺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完这个视频,我明白了,少的是温度。她是在卖产品,您是在帮人安家。”
“三十年,真不容易。向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致敬。”
“李叔加油!”
最后一条评论是一个叫“追梦人”的用户发的:“我爷爷也是老销售,退休时公司就给了个奖状。他一辈子帮无数人安了家,自己却一直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今年楼要拆了,他天天在楼下转悠,说想再多看看。看到您的视频,我想起了他。谢谢您,让我看到了上一代人的坚守。”
李明远盯着屏幕,眼睛有些模糊。他退出APP,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喂,王董,我是李明远。关于周总那套房的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电话打了十分钟。挂断时,天已经亮了。金色的阳光从高楼缝隙间挤进来,洒在车前窗上,碎成一片片光斑。
他下车,走进医院,在电梯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镜子里的人,眼睛布满血丝,脸色憔悴,但背挺得很直。
推开病房门,母亲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妻子正在给她喂粥。见他进来,母亲笑了,笑容虚弱但温暖:“明远来了。”
“妈,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母亲拉住他的手,手心干燥温暖,“你爸走的时候,也是心脏不好。我那时候就想,我得好好活着,不给你们添麻烦。可老了,不中用了,还是添麻烦了…”
“妈,您说什么呢。”李明远握住母亲的手,“您养我小,我养您老,天经地义。”
妻子递过来一碗粥:“你也吃点,跑了一晚上车,肯定饿了。”
李明远接过粥,热气腾腾的,白米煮得软烂,上面飘着几粒枸杞。他吃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手机震动,是张晓琪发来的微信:“李叔,你看评论了吗?好多人留言!还有人说想听你直播!我们什么时候开直播?就讲你笔记本里的故事!”
李明远回了一个字:“好。”
窗外,城市完全苏醒了。车流声,人声,工地施工声,混杂成一首嘈杂但生机勃勃的交响乐。这城市每天都有高楼拔地而起,有旧楼被推倒,有无数人搬进新家,有无数人离开旧居。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满怀希望,有人黯然神伤。
而他,李明远,一个四十八岁的房产销售,一个深夜的网约车司机,一个在时代浪潮中快要被遗忘的小人物,此刻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喝着一碗普通的白粥,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开始讲故事。讲那些被遗忘在时间里的故事,讲那些被水泥和钢筋包裹的温情,讲那些在房产交易背后,活生生的人。
因为房子会老,人会老,但故事不会。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讲述,那些瞬间就永远活着,像种子埋在土里,等待某个春天,破土而出。
就像阳台那盆月季,在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的时候,悄悄冒出新芽。
妻子收拾碗筷时,突然说:“对了,早上社区打电话,说我们那栋楼可能要加装电梯,征询意见。我填了同意。”
“加装电梯?”李明远抬头。
“嗯。六楼的老王牵头,说我们这栋楼老人多,没电梯不方便。虽然要出点钱,但妈以后上下楼就方便了。”
李明远看向母亲,老人正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
“妈,等您出院,电梯可能就装好了。以后您天天可以下楼遛弯,找刘阿姨她们聊天。”
母亲转过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舒展开:“好,好。装电梯好。咱们那栋楼啊,住了三十年了,邻居都像亲人一样。你刘阿姨,你陈伯伯,还有楼下的张老师…等电梯装好了,我请他们来家里喝茶。”
李明远也笑了。三十年了,那栋老楼,那些老邻居,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那些互相搀扶的情分。这不只是一个住的地方,这是家,是根,是他在这个飞速变化的城市里,唯一确定不会消失的坐标。
手机又响了,是经理:“李哥,今天上午有个客户点名要找你,说看了你的视频,想找你买房。你什么时候能来公司?”
“一小时后。”李明远说,声音平静而坚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座巨大的、永远在生长的丛林。而他,是这丛林里的一棵树,可能不够高大,不够显眼,但根扎得很深,很深。
风吹过,带来远处工地打桩机的声音,咚,咚,咚,像这座城市的心跳,沉重,有力,永不停歇。
他想起三十年前,师傅对他说的话:“小李,房子是什么?是砖,是水泥,是钢筋。但家是什么?是里头的人,是记忆,是情分。咱们卖的不是房子,是家。记住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
他忘记很久了,现在,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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