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帮
值得收藏的小说推荐网

第4章

镇国公府的后花园里有一池残荷。

秋深了,荷叶大多枯黄蜷曲,耷拉在水面上,像一只只疲惫的手。只有零星几枝还勉强撑着绿意,在萧瑟的风里瑟瑟发抖。池边有座水榭,四面透风,夏日是纳凉的好去处,这个时节却少有人来。

苏挽晴独自坐在水榭里,手中攥着那枚玉佩。

从揽月楼回来已经一个时辰了,她没回听雪轩,也没去正房请安,只让春杏去回了话,说自己身子不适,想一个人静静。春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退下了。

此刻,她坐在这里,看着一池枯荷,脑中反复回响着萧执的话:

“碧桐庄井壁暗格,有沈氏遗物。”

沈氏遗物。

母亲——不,是沈夫人——留下的东西。

她该去看看吗?去碧桐庄,打开那个暗格,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可如果去了,如果看到了,如果证实了那些猜测……她该如何面对林氏?如何面对父亲?如何面对这十五年来的一切?

玉佩在掌心硌得生疼。她松开手,低头看着那枚温润的白玉。祥云纹精致流畅,“清”字刻得端正,每一笔都透着用心。这是沈夫人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本该属于沈夫人的亲生女儿。

而那个女儿,不是她。

至少,不完全是。

风吹过水面,枯荷相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苏挽晴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发烧,林氏彻夜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晴儿不怕,娘在这儿。”

那时她真的以为,这个温柔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可现在……

“姑娘怎么坐在这儿?当心着凉。”

林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苏挽晴浑身一僵,迅速将玉佩藏进袖中,转过身。林氏正从水榭外的石子小径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披风。

“母亲。”她起身行礼。

“快披上。”林氏从丫鬟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她披上,动作温柔,眼神关切,“身子不舒服还在这儿吹风,万一加重了怎么好?”

披风是藕荷色的软缎,里衬絮了薄棉,披在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可苏挽晴却觉得,这暖意透不进心里。

“只是有些闷,出来透透气。”她垂下眼。

林氏在她身边坐下,示意丫鬟退到水榭外。等只剩她们两人时,她才轻声问:“晴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挽晴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抬起头,对上林氏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温柔,依旧慈爱,可今天,她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有。”她听见自己说,“只是及笄之后,总觉得……不一样了。”

林氏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傻孩子,长大了自然和从前不同。但无论你怎么变,都是娘的女儿。”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苏挽晴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能看见她眼中真切的疼爱。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难受。

如果这疼爱是真的,那沈夫人的死呢?如果这疼爱是假的,那这十五年的朝夕相处呢?

“母亲,”她忽然问,“碧桐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林氏的手明显一颤。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那一颤,苏挽晴感觉到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林氏的笑容有些勉强,“那庄子荒废多年了,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好奇。”苏挽晴盯着她的眼睛,“听说……沈夫人生前在那里住过?”

林氏的脸色白了白。她松开苏挽晴的手,转头看向池中的枯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

“是,沈姐姐……生前是在那儿养病。那庄子清净,适合静养。”

“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氏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水面,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风拂过她的鬓发,几缕银丝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苏挽晴第一次发现,母亲竟然有白发了。

“她……”林氏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才情也好。你父亲……很敬重她。”

敬重,不是爱。

苏挽晴听出了其中的区别。

“那她是怎么……”她顿了顿,“怎么没的?”

林氏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襟。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很快又平复下来,转回头,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

“时疫。那年秋天庄子闹时疫,沈姐姐身子弱,没熬过去。”她握住苏挽晴的手,力道有些重,“所以啊,晴儿,你一定要保重身子。这世上最要紧的,就是健康平安。”

她说得恳切,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可苏挽晴却觉得,那泪光背后,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母亲,”她轻声问,“如果……如果沈夫人有女儿,那个孩子现在会在哪儿?”

林氏如遭雷击。

她猛地松开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恐。

“你……你听谁胡说的?”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沈姐姐没有孩子!她……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在空旷的水榭里回荡,惊飞了池边栖息的水鸟。

苏挽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林氏失态的样子,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慌,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灭了。

原来是真的。

那些流言,那些猜测,萧执的暗示,都是真的。

沈夫人有女儿。

而那个女儿,不是她。

“母亲。”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您怎么了?”

林氏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她猛地捂住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虽然还有些抖,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没……没什么。只是提起旧事,心里难过。”她走到苏挽晴身边,重新坐下,握住她的手,“晴儿,那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你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嫡女,是娘的女儿,这就够了。其他的,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

她握得很紧,紧到苏挽晴的手有些疼。

“答应娘,好吗?”林氏看着她,眼中满是哀求。

苏挽晴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里面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祈求,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点了点头。

“好。”

林氏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拍了拍苏挽晴的手,站起身:

“外头凉,回屋去吧。娘让厨房给你炖了燕窝,一会儿送过去。”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苏挽晴独自坐在水榭里,很久没有动。

风越来越大,吹得枯荷东倒西歪,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池水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搅碎了水中的倒影。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掌心。

玉石冰凉,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城南,周老先生家中。

沈砚清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周老先生不仅给她讲了当年母亲试行的田制改革,还翻出了许多旧日文书——有户部的档案抄本,有各地田亩清丈的记录,甚至还有几封母亲当年写给他的信。

信是沈月华的字迹,娟秀清雅,内容多是请教田制农事,偶尔也提几句庄子的近况。其中一封信里写道:

“近日读《齐民要术》,见‘凡耕之本,在于趋时’之语,深以为然。庄中新稻长势甚好,若此法可行,或可呈报朝廷,于北地推广。只是妾身女子,恐人微言轻,还需先生助力。”

另一封信的末尾,则有一句看似随意的附言:

“京城近来多雨,望先生保重。妾身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日期是永和十五年九月廿五。

离她“病故”,只剩二十天。

沈砚清放下信纸,看向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书房里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周老先生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照亮满桌的文书。

“你母亲……是有大志向的人。”老先生叹道,“可惜生不逢时。”

“不是生不逢时。”沈砚清轻声说,“是被人所害。”

周老先生的手一抖,灯焰摇晃了几下。他看向沈砚清,眼中满是惊疑: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砚清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朝周老先生深深一躬:

“今日叨扰先生已久,晚辈该告辞了。这些文书,可否容晚辈抄录一份?”

“拿去吧。”老先生摆摆手,“放在我这儿,也就是落灰。你母亲的心血,该有人继承。”

沈砚清小心地将文书整理好,用布包了,抱在怀里。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问:

“先生可知,当年我母亲在京城,可还有别的故交?能……信任的那种?”

周老先生沉吟片刻:“倒是有几位。一位是已故太常寺少卿的夫人,姓陈,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还有一位是翰林院的秦编修,当年曾为你母亲的诗集作序。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他们是否还……”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楚王府。”

沈砚清的心一跳:“楚王府?”

“楚王妃当年与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对你母亲的才情很是欣赏。”周老先生回忆道,“你母亲病故后,楚王妃还派人来问过几次。只是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楚王妃。

萧执的母亲。

沈砚清想起那日在官道上,萧执策马与她同行的情景;想起他送苏挽晴玉环的举动;想起他托掌柜转交的纸条。

原来,不是无缘无故。

“多谢先生。”她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走出周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铺子还亮着灯。她抱着文书,快步走在夜色里,脑中飞速运转。

楚王妃知道母亲的事。

萧执也在查。

那么……能不能借他们的力?

可王府门第太高,她一个平民女子,如何接近?就算接近了,又如何取信于人?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一直跟着她。

沈砚清的心一紧。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只是自然地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小巷。身后的脚步声也跟了进来。

巷子很深,没有灯火,只有月光勉强照亮前路。她走到巷子中段,忽然转身:

“谁?”

黑暗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

月光落在那人脸上,映出一张俊朗的面容——是萧执。

“沈姑娘。”他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这么晚了,一个人不安全。”

沈砚清没有放松警惕。她抱着文书的手紧了紧,声音平静:

“世子也是一个人。”

萧执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物,在月光下晃了晃——是她托掌柜转交的那张纸条。

“姑娘的字,写得不错。”他说,“只是下次传信,最好换个方式。悦来客栈的掌柜,已经被国公府的人盯上了。”

沈砚清的心沉了沉:“他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萧执收起纸条,“我的人已经把他安置到安全的地方了。只是姑娘你——国公府的人正在满城找你,你不能再住城南了。”

“那我能住哪儿?”

萧执看着她,月光下,那双墨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评估。良久,他才缓缓道:

“我有个地方,可以让你暂住。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风穿过巷子,吹动两人的衣袂。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天了。

沈砚清沉默了很久。她看着萧执,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忽然问:

“世子帮我,是因为楚王妃与我母亲的旧谊吗?”

萧执一怔,随即笑了:“你查得很快。”

“我只是想知道,世子是敌是友。”

“是敌是友,要看姑娘的选择。”萧执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如果姑娘只想认回身份,拿回嫁妆,我可以帮你。但如果姑娘还想做别的——比如,查清沈夫人的死因,或许完成她未竟之事——那这条路,可就难走了。”

沈砚清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如果我都要呢?”

萧执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欣赏,又像是兴奋。

“那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他说,“我可以给你提供庇护,可以帮你查一些你查不到的事。但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取决于你自己。”

巷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照亮两人之间的三尺距离。

沈砚清抱着文书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些。

“好。”她说,“我跟你走。”

萧执点点头,转身带路。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问:

“你不怕我骗你?”

沈砚清跟在他身后,声音在夜色里清晰而平静:

“如果世子想害我,不必等到今天。”

萧执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有意思。”他说,“沈姑娘,你比你母亲……更敢赌。”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

夜色如墨,将一切吞没。

只有月光冷冷照着空荡的巷子,照着青石板上的脚印,一深一浅,渐渐远去。

像是两条本不该相交的线,终于在这一刻,交汇在了一起。

而命运的齿轮,也随之加速转动。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