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开始了。
这是农村一年最忙的时候,也是工分最值钱的时候。天不亮就要下地,星星出来了才能收工。玉米、高粱、谷子,一捆捆往回运,晒谷场上堆成了山。
林春芽的手磨出了新茧。
白天割谷子,晚上剥玉米,连着干了七八天,整个人累得像是要散架。但她不敢歇,也不能歇——工分就是口粮,就是在这个家活下去的资本。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表现”。
表现成一个老实肯干、任劳任怨的丫头,让那些盯着她的人放松警惕。
这天傍晚,晒谷场上的电灯亮起来,全队的人都在加班剥玉米。玉米堆成小山,人们围着坐,手里不停,嘴里说着闲话。
林春芽坐在母亲旁边,动作麻利。玉米皮撕开,金黄的玉米棒子扔进筐,玉米皮归到另一边——晒干了能当柴火。
“听说了吗?公社要选一批人去修水库。”隔壁的王婶压低声音,“一天给十个工分,还管饭!”
“真的?十个工分?”三婶王红霞耳朵尖,立刻凑过来,“在哪儿修?去多久?”
“说是在北山那边,得去两个月。要壮劳力,还得政治过关。”王婶说,“我家那口子想去,可队长说名额有限,得挑。”
“十个工分啊……”王红霞眼珠子转了转,手里的玉米也不剥了,“一天多挣四个工分,两个月就是二百四……乖乖,顶半年了。”
林春芽手下不停,心里却在盘算。
修水库是个苦差事,离家远,活重。但工分高,还管饭——管饭就意味着能省下家里的口粮。前世,三叔林建军去了,结果偷懒耍滑被退了回来,一分钱没多挣,还丢了脸。
“这事儿得抓紧。”王红霞坐不住了,起身拍拍身上的玉米须,“我回去问问建军。”
她匆匆走了。
林春芽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大伯母刘翠花——她正竖着耳朵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里的玉米剥得飞快。
这两个妯娌,从来都是明争暗斗。
有主意了。
收工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
林春芽扶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土路上。王桂芬累得直不起腰,但还是小声问:“春芽,你饿不饿?妈怀里还有半个饼子……”
“不饿,妈你自己吃。”林春芽说,“我晚上吃得饱。”
其实没吃饱。晚上吃的是玉米糊糊配咸菜,一人一碗,稀得能照见月亮。但母亲干的是重活,比她更需要那半个饼子。
回到院里,灶房亮着灯。
赵金花在热剩饭——给爷和林卫东的夜宵。看见她们进来,眼皮一抬:“回来了?水缸没水了,春芽去挑两担。”
林春芽没说话,放下农具就去拿扁担。
“妈,春芽累一天了,明天再挑吧。”王桂芬小声说。
“累什么累?小姑娘家家的,多干点活累不死。”赵金花往锅里舀水,“卫东读书才累呢,你看他屋里的灯,亮到半夜。”
东屋确实亮着灯。
但林春芽知道,林卫东不是在读书——她刚才路过窗户,听见里面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的是样板戏。
她挑着空桶出了门。
井边没人,月光照在井台上,泛着清冷的光。她打满水,挑起来往回走。肩膀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着牙,一步步走稳。
路过三叔家窗外时,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必须去!一天多四个工分,两个月就是二百四!”王红霞的声音又尖又急,“你算算,二百四工分,年底能多分多少粮食?还能换钱!”
“可那活累……”林建军的声音闷闷的。
“累怕什么?吃饱了有力气!队里管饭,咱家就能省下口粮。到时候我把省下的玉米悄悄卖了,又是一笔钱。”
“万一被发现了……”
“小心点不就得了?你看老大那两口子,肯定也打这主意。咱得抢在前头,明天一早就去找队长!”
林春芽挑起水桶,继续往前走。
到了大伯家窗外,灯也亮着,但说话声小,听不清。她放慢脚步,隐约听见“名额”、“关系”、“送礼”几个词。
果然。
两房都在打修水库的主意。
她挑水进了院,倒进水缸。赵金花已经热好饭,一碗稠糊糊,里面有几块红薯,是给爷爷的。林卫东那份是两个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挑满了?”赵金花问。
“满了。”
“那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把鸡喂了再上工。”
“嗯。”
林春芽回到西屋,母亲已经躺下了。她轻手轻脚脱了衣服,吹灭煤油灯,躺在炕上。
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方方正正的光斑。
她睁着眼,脑子里反复琢磨。
修水库的名额,队里最多要五个人。现在想去的至少七八个,竞争激烈。三叔想靠“积极报名”,大伯想靠“关系送礼”。
如果……
如果让他们撞上呢?
如果让队长知道,这两兄弟为了名额在背后搞小动作呢?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嘴角慢慢弯起来。
第二天一早,林春芽喂完鸡,特意绕到三叔家窗外。
王红霞正在院里洗漱,看见她,招招手:“春芽,过来。”
“三婶。”林春芽走过去。
“帮三婶个忙。”王红霞压低声音,“你今天上工,路过队长家那块地的时候,跟你三叔说一声,就说……就说他丈母娘病了,让他赶紧回来一趟。”
林春芽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装糊涂:“三叔丈母娘真病了?”
“哎呀,就是找个由头。”王红霞从兜里掏出个煮鸡蛋,塞进她手里,“你三叔得回来准备准备,去找队长说修水库的事。这鸡蛋你拿着,别跟人说。”
煮鸡蛋还温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林春芽接过,点点头:“我知道了。”
“乖。”王红霞拍拍她的肩,“快去吧,别耽误上工。”
林春芽把鸡蛋揣进怀里,往地里走。路上,她剥了鸡蛋,小口小口吃完。蛋白细腻,蛋黄香浓,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吃整颗鸡蛋是什么时候了。
到了地里,她找到三叔林建军,把话传了。
林建军一愣:“我丈母娘病了?严重吗?”
“三婶没说,就说让您赶紧回去。”
林建军放下锄头,跟队长请了假,匆匆走了。
林春芽看着他走远,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大伯林建党——他正跟队长说着什么,手里递过去一包烟。队长推辞了两下,收下了。
中午休息时,林春芽“无意间”跟一起干活的张婶闲聊。
“张婶,修水库那事儿定了吗?”
“没呢,队长正头疼。”张婶叹气,“想去的人多,可名额就五个。听说今早上,林建党给他塞了包大前门,林建军也去找他了,还说自己丈母娘病了急需用钱……”
“啊?可我听说,林建军的丈母娘身体挺好的呀。”林春芽眨眨眼,“昨天我还看见她在自留地摘菜呢。”
张婶一愣:“真的?”
“嗯,我亲眼看见的。”
张婶眼珠子转了转,没再说话。
但林春芽知道,这话很快就会传到队长耳朵里。
下午收工时,队长脸色不太好看。他把林建党叫到一边,把烟还了回去:“这烟你拿回去,名额的事,队里会公平决定。”
林建党一愣:“队长,这是……”
“别整这些。”队长摆摆手,“你们兄弟俩,一个送礼,一个撒谎请假,像什么话?回去好好干活,别动歪心思。”
林建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远处,林建军也听见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收工回家的路上,兄弟俩一前一后,谁也不理谁。林春芽走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冷笑。
这才只是开始。
晚上吃饭时,气氛格外沉闷。
林建党扒拉着碗里的糊糊,脸色铁青。刘翠花看看丈夫,又看看对面的林建军,开口问:“建军,你丈母娘病了?严重吗?”
林建军手一抖,筷子差点掉了:“还、还行……”
“下午我碰见你丈母娘了,在供销社买盐,看着挺精神的啊。”刘翠花似笑非笑,“不会是装病吧?就为了请假去抢名额?”
“你胡说什么!”王红霞立刻炸了,“我妈就是不舒服,怎么,生病还得跟你汇报?”
“那倒不用。”刘翠花慢条斯理地说,“就是别为了点工分,咒自己亲娘生病,传出去不好听。”
“你——”
“够了!”林满仓重重放下碗,“吃饭就吃饭,吵什么吵!”
桌上安静下来。
但林春芽看见,爷爷的目光在林建党脸上停了停,又看向林建军,眼神里有不满。
很好。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吃完饭,林春芽去洗碗。灶房里,母亲小声问:“春芽,今天地里……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林春芽手下一顿:“妈,你说什么?”
“张婶下午问我,说你告诉她建军丈母娘没病。”王桂芬看着她,眼神复杂,“春芽,咱们……咱们少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我没管闲事。”林春芽低下头,“我就是说了实话。”
“有时候实话也不能随便说。”王桂芬叹气,“这个家……唉。”
林春芽没再解释。
她知道母亲胆小,怕事。但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前世母亲躲了一辈子,最后落得什么下场?累出一身病,不到五十就走了。
这一世,她不能再让母亲那样活。
洗完碗,她借口喂猪,去了后院。
猪圈里,两头猪已经睡了,哼哼唧唧的。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是今天收工时,在路边捡到的半本空白记账本,还有半截铅笔。
她蹲在猪圈旁的草垛后面,就着月光,在本子上写:
【九月十八,收工后,见大伯给队长塞烟。】
【三婶给鸡蛋,让传假话。】
【队长还烟,兄弟生隙。】
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这是她的“账本”。
记下每一笔债,每一次算计。等将来,一笔笔算。
写完了,她把本子和铅笔藏进草垛深处,用干草盖好。刚站起身,就听见前院传来吵闹声。
“凭什么!我哪点不如他!”是林卫东的声音,又尖又高。
“你小点声!”刘翠花在劝。
林春芽悄悄走到墙角,探出头看。
院子里,林卫东站在爷爷面前,脸涨得通红。林满仓拄着拐杖,脸色阴沉。
“记分员要考试,你考不过人家,怪谁?”林满仓说。
“我考不过?那春芽就能考过?”林卫东指着西屋方向,“她一个女的都能去考,我凭什么不能?”
林春芽心里一紧。
记分员考试?
她怎么不知道?
“春芽考什么考?”赵金花从灶房出来,“女娃子当什么记分员?我已经跟队长说了,她不考。”
“可队长说,凡是初中毕业的都能报名!”林卫东吼道,“她要是去考,考过了怎么办?”
“她敢!”赵金花叉着腰,“反了她了!”
林春芽缩回墙角,心脏怦怦直跳。
记分员考试。
前世确实有这事,但她当时被奶奶压着,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林卫东去了,考得一塌糊涂,最后是队长的侄子当了记分员。
这一世……
她摸了摸怀里的钱,又想起周大夫给的那些书。
或许,她该去试试。
不,她必须去试试。
记分员工分高,活轻,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接触队里的账目,接触更多的人和事。这是她跳出这个家的第一步。
但怎么去?
奶奶已经跟队长说了她不考。队长那人,虽然还算公正,但也不愿意掺和别人家的家务事。
除非……除非有人替她说话。
或者,发生点什么,让队长不得不让她考。
林春芽回到屋里时,母亲已经睡了。她躺在炕上,盯着黑暗,脑子飞快地转。
记分员考试就在三天后。
时间紧迫。
她需要一本书——《农村生产队会计实务》。前世她见过,队部图书室有一本,但一般不外借。
还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合理出现在考场的机会。
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队长无法拒绝的理由。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院子里一片漆黑。
林春芽闭上眼睛。
她想到了一个人。
知青点的陈卫国。他是高中毕业,有文化,人也好。前世他参加过记分员考试,虽然没考上,但熟悉流程。
明天,去知青点。
找他借书,顺便……打听打听消息。
云散了,月光重新洒进来。
林春芽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记分员。
她当定了。
推书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