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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省委大楼那熟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气息,随着电梯门的开启,扑面而来。高玉良走进大楼,脚步平稳,西装革履,表情是经过一夜休整后恢复的、近乎无懈可击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那抹被林江的夜风和明山的灰尘浸染过的沉重,尚未完全褪去。

他先回了自己办公室。秘书小赵早已将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分门别类放在桌上,调研期间积累的待阅件也码放整齐。高玉良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已经开始落叶的银杏。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清扫,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单调,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常感。

他需要从那种浸入式的、带着泥土和铁锈味的基层情绪中抽离,重新嵌入这个精密、高效、也更为冰冷的权力机器。调研报告的核心要点和数据,他已经反复在脑海里梳理过。但如何汇报,以何种语气,突出哪些,淡化哪些,是比报告本身更复杂的艺术。

“高书记,沙书记办公室来电话,问您上午十点左右是否有空。”小赵敲门进来,低声汇报。

“有空。回复他们,我准时到。”高玉良转过身。十点,不早不晚,足够他处理完最紧急的事务,也留有心理准备的时间。

上午九点五十分,高玉良拿着一个简单的文件夹,里面是调研报告的摘要和几份关键数据表格,走向沙瑞金的办公室。文件夹不厚,但他觉得分量不轻。

沙瑞金的秘书小刘依旧笑容可掬地将他引入。沙瑞金还是坐在会客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换了一盆绿意盎然的文竹。他看到高玉良,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脸上带着惯常的平和神色。

“回来了?辛苦了。基层跑一趟,感受不一样吧。”沙瑞金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

“确实很受教育,很受触动。”高玉良在对面坐下,将文件夹放在膝盖上,没有立刻打开,“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到下面,不知道情况这么具体,矛盾这么复杂,基层的同志工作这么不容易。”

“哦?说说看,具体怎么个不容易法?”沙瑞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目光落在高玉良脸上。

高玉良定了定神,开始汇报。他没有从宏观数据和成绩讲起,而是选择了林江县河口镇那十几户“钉子户”作为切入点,描述了周书记的无奈,镇上的新旧对比,以及那些村民除了补偿款之外,对生计、对“家”的感情等更为复杂的诉求。

“发展是硬道理,但硬发展可能没道理,甚至留下后遗症。”高玉良总结道,“基层干部在‘限期完成’和‘一票否决’的压力下,很容易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把群众工作‘拆迁化’,结果是项目可能上去了,但干群关系裂痕也留下了。这其实是一种隐性的、更大的风险。”

沙瑞金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不置可否。

接着,高玉良又讲了明山县机械厂区的见闻。他描述了何书记那种坦率的无力感,老工人对药费的忧虑,“家属工”身份认定的僵局,以及基层组织和干部在历史遗留问题面前,如同“维持会”般的疲惫和窘境。

“这里的问题,是几十年的积累,是转型的阵痛。基层组织和干部就像站在一道老旧的堤坝前,疲于堵漏,但源头问题不解决,堵不胜堵,而且他们手里的工具和资源都非常有限。长此以往,党组织的威信、凝聚力,干部的士气和信念,都会在不断的消耗中磨损。这种磨损,是更深层次、也更危险的风险。”

高玉良的语调平稳,但用词精准,将他在基层感受到的那种沉重和忧虑,清晰地传递出来。他有意避免使用过于激烈的批判性语言,而是侧重于描述现象、分析逻辑、点明可能的后果。

“那么,依你看,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出路又在哪里?”沙瑞金终于开口,问题直接核心。

“症结是多方面的。”高玉良早有准备,“有发展理念和政绩观需要进一步校正的问题,不能只重速度、规模,忽视温度、共享。有体制机制的问题,像明山那种历史欠账,需要更高层面统筹,给予特殊政策和资金支持,光靠县里、街道,无能为力。也有基层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问题,如何让基层干部有权、有责、也有‘法’(方法、资源)去解决复杂矛盾,而不是简单地‘盯、劝、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出路,我觉得也得分层、分类。对于林江那种发展中的新矛盾,关键是要把群众工作做实做细,在政策和法律框架内,尽可能寻找利益平衡点和情感共鸣点,不能简单粗暴。对于明山那种历史遗留问题,需要省里甚至中央层面加强顶层设计,拿出真金白银和特殊政策,系统性化解。同时,要更加重视基层干部队伍建设,既要严管,也要厚爱,特别是对那些在艰苦复杂环境下默默坚守的干部,要给予更多理解、支持和有效的赋能。”

他没有提具体的干部名字,也没有涉及任何省委内部的具体人事矛盾,始终将话题保持在工作和宏观层面。

沙瑞金听完,沉默了大约半分钟。这半分钟,在高玉良感觉里,格外漫长。他能听到自己平稳但略快的心跳。

“嗯,调研是深入的,思考也是有的。”沙瑞金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你看到的这些问题,确实存在,有些还很突出。发展质量、民生短板、基层治理、历史包袱……这些都是我们汉东绕不过去、必须解决的课题。你提出的思路,有道理。”

高玉良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但是,”沙瑞金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玉良同志,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些问题长期存在?为什么有些矛盾,明明看到了,却总是解决不了,甚至愈演愈烈?”

高玉良心头一凛。他知道,真正关键的问题来了。

“请瑞金书记指教。”他谨慎地回答。

“指教谈不上,一起探讨。”沙瑞金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一个地方的问题,往往不单纯是工作方法问题,也不仅仅是基层执行问题。很多时候,根子在上面,在领导层面,在政治生态。如果上面的指挥棒,就是单纯追求GDP增速,就是看重项目落地速度,那下面自然会想尽办法‘快’,甚至不惜代价。如果上面的用人导向,是‘谁有办法(不管什么办法)摆平事情就用谁’,那下面自然会盛行‘摆平就是水平’的逻辑。如果上面的风气,是报喜不报忧,是围猎权力、搞人身依附,那下面自然会山头林立、团团伙伙,把精力用在钻营上,而不是解决问题上。”

沙瑞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高玉良心上。他知道,沙瑞金这番话,不仅仅是对调研问题的分析,更是对他高玉良,对省委班子,甚至对汉东过去一段时间政治生态的深刻反思和敲打。

“你这次下去,看到了基层的‘温度’问题和‘托底’难题,这很好。但也要看到,这些问题的形成,与我们省里一些领域的政治生态、用人导向、工作风气,有没有关系?与我们某些领导干部的政绩观、权力观,有没有关系?”沙瑞金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高玉良脸上,“解决基层的问题,需要上面带头改,需要从省委班子自身做起,从树立正确的选人用人导向、营造风清气正的政治生态抓起。否则,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解决不了根本。”

高玉良感到后背微微发凉。沙瑞金将基层问题与省委领导层的导向直接挂钩,这既是对问题的深刻剖析,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调整和整顿,可能会更加深入,甚至触及某些核心领域和关键人物。而他高玉良,作为分管党群的副书记,作为曾被指带有“山头”色彩的领导干部,在这轮调整中,将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甚至危险的位置。

“瑞金书记的指示非常深刻,一针见血。”高玉良必须表态,他斟酌着词句,“基层的问题,根子往往在上头。省委班子,包括我个人,确实需要深刻反思,在树立正确导向、净化政治生态、切实转变作风方面,发挥关键少数的表率作用。这次调研也让我更清醒地认识到,党建工作和干部队伍建设,必须紧扣中心工作,必须直面矛盾和问题,必须在解决问题、推动发展中检验成色。下一步,我会结合调研情况,在分管领域内,认真思考如何将您的指示落到实处,如何从省委层面推动解决一些深层次问题。”

他的表态,既回应了沙瑞金的敲打,也表明了自己作为分管领导的责任和态度,同时将重点放在了“推动工作”和“解决问题”上,避开了具体人事的敏感话题。

沙瑞金似乎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微微点了点头。“调研报告,尽快整理出来,印发省委常委、相关省领导和部门。报告要实,问题要讲透,建议要可行。另外,可以考虑近期召开一次省委专题会议,就基层党建和风险防范进行深入研讨,统一思想,明确下一步举措。你牵头准备一下。”

“好的,瑞金书记,我马上安排。”高玉良应下。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调研成果将被正式提上省委议事日程,他牵头这项工作,既是责任,也是一个展示和考验的平台。

谈话接近尾声。就在高玉良以为可以告辞时,沙瑞金像是忽然想起,用更随意的语气问了一句:“对了,祁同伟同志最近在忙什么?公安厅那边,压力不小吧?”

高玉良的神经再次绷紧。沙瑞金在这个时候,再次提起祁同伟,绝非随意。

“同伟同志最近主要精力放在岁末年初的社会治安防控和几起大要案件的侦办上。压力确实有,但他劲头很足。”高玉良回答得依旧谨慎。

“劲头足是好事。但要提醒他,依法办案,规范用权,特别是涉及到一些敏感领域、敏感人物的案件,一定要谨慎,要经得起历史和法律的检验。公安厅长这个位置,权力大,责任更大,盯着的人也多。一步走错,影响的不仅是他个人,也可能给整个公安队伍抹黑,甚至影响省委形象。”沙瑞金的话,听起来是平常的告诫,但“敏感领域、敏感人物”、“经得起检验”、“盯着的人多”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含义不言而喻。

高玉良心里“咯噔”一下。沙瑞金是在警告祁同伟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祁同伟背地里查欧阳菁(甚至可能涉及李达康)的事情,难道沙瑞金已经察觉?还是说,这只是基于对祁同伟性格和以往行事风格的预防性敲打?

“瑞金书记的提醒非常重要,我会向同伟同志传达,要求他务必依法依规,审慎行事。”高玉良郑重说道,心里却翻腾起来。

“嗯。好了,你去忙吧。”沙瑞金结束了谈话。

走出沙瑞金的办公室,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让高玉良微微眯了下眼。刚才的谈话,信息量巨大,压力层层递进。沙瑞金认可了他的调研,但将问题引向了更深层的省委班子和政治生态,这预示着接下来的局面可能更加复杂。而对祁同伟那几句看似随意的告诫,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汇报结束了,但新的、更复杂的棋局,似乎才刚刚摆开。他必须尽快整理出调研报告,准备好专题会议。同时,他必须立刻、严肃地再次警告祁同伟,绝不能在那个危险的边缘试探。

他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有些话,电话里说不清楚,也不安全。他需要找一个更稳妥的方式,和祁同伟当面谈一谈。

窗外,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要下雨了。一场秋雨,正在酝酿之中。而省委大楼里的风云,似乎比天气更为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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