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周三上午 9:00
地点:市一院行政楼第三会议室
会议室的长桌上铺着墨绿色的呢绒桌布,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林砚到得早。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从文件袋里取出三份材料:厂房取样的检测报告、出货单复印件、七份病例的汇总分析。每份材料都按照时间线和逻辑关系重新整理过,用彩色便签标注了关键点。
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医务科科长刘明,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保温杯。接着是副院长陈志远,分管医疗业务,白大褂一尘不染,胸牌上的金边在光线下反光。
最后进来的是苏清媛。她穿着熨帖的白大褂,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
“都到齐了,开始吧。”陈副院长在主位坐下,声音温和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主任,苏主任,听说你们有些……发现?”
林砚和苏清媛对视一眼。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目光接触,短暂,但足够完成一次无声的信息确认:按计划来。
9:10
林砚起身,走到投影仪前。他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第一份PPT。
“各位领导,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他的声音平稳,像在汇报常规病例,“我院心外科收治一例罕见的心脏原发性肉瘤患者,三十二岁,无家族史,无明确致癌物接触史。但他在发病前一个月,因腰肌劳损在某社区医院接受了为期两周的理疗,期间每天使用一种带加热功能的理疗椅。”
投影上出现患者的CT图像,肿瘤在心脏内蔓延的白色阴影触目惊心。
“同期,急诊科收治两例多器官衰竭病例,同样有近期社区医院就诊史。”苏清媛接过话头,她没起身,只是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众人,“这是病例时间线。注意这个节点——三家不同社区医院,在去年六月至九月期间,统一更换了一批理疗椅,厂家都是‘康安医疗’。”
陈副院长的眉毛微微挑起,但没说话。
9:25
林砚切换到下一张PPT:厂房取样检测报告。
“我们在该厂家废弃的原料库,采集到三种主要添加剂样本。”他用激光笔指着屏幕上的化学式,“邻苯二甲酸二(2-乙基己)酯,简称DEHP,是常见的塑料软化剂。有机磷阻燃剂TPP。以及增塑剂DINP。”
“这些物质合规吗?”刘科长问。
“单独看,在国家标准限量内是合规的。”林砚话锋一转,“但问题在于三者的联合效应,以及使用条件——这种理疗椅带有加热功能,温度设置在40-45摄氏度。在这个温度下,三种物质的挥发速率会提高3到5倍。”
他放出一张图表,是实验室模拟数据曲线。
“更重要的是,”苏清媛点击鼠标,调出另一组数据,“我们在七名近期发病的患者血液样本中,均检出这几种物质的代谢产物。而他们在健康亲属的血液样本中,均未检出。”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只有投影仪风扇转动的声音。
“样本量太小。”陈副院长终于开口,“七例,不足以建立因果联系。”
“所以我们做了流行病学关联分析。”苏清媛早有准备。她调出一张全市地图,上面用红点标注了所有使用“康安”椅子的社区医院,用蓝点标注了患者的居住地。
“使用卡方检验和空间自相关分析,得出P值小于0.01,关联具有统计学意义。”她的声音清晰冷静,“这意味着,患者分布与椅子分布的非随机重合,偶然发生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一。”
林砚补充:“我们还检索了近一年全市二级以上医院的罕见病、肿瘤新发病例。与社区医院就诊记录进行匹配后发现,在椅子更换后三个月内,相关社区覆盖区域的特定疾病发病率,有显著升高趋势。”
他展示出最后一张图表:一条从去年十月开始陡然上升的曲线。
9:50
陈副院长摘下眼镜,慢慢擦拭镜片。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他在认真思考。
“这些证据,你们给谁看过?”
“目前只有这个房间里的五个人知道。”林砚说,“疾控中心今天下午会拿到完整的报告副本。”
“为什么要绕过医院直接联系疾控?”刘科长的语气严肃起来,“这不符合程序。”
“因为时间。”苏清媛直视他,“刘科长,如果我们按程序走:先打报告给医务科,医务科组织专家论证,论证通过后上报院领导,院领导开会决定是否上报卫健委——这个流程走完,至少需要两周。而根据出货单记录,全市还有至少三百张同样的椅子在使用中。每拖延一天,就可能多几个暴露者。”
她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陈副院长重新戴上眼镜:“你们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公开,会对医院造成什么影响?那些社区医院很多是我们的医联体单位,采购流程可能涉及我们医院的推荐。”
来了。行政压力。
林砚和苏清媛几乎同时坐直了身体。
“我们知道。”林砚说,“所以我们建议,由我院主动牵头,联合疾控中心,立即启动全市范围的椅子召回和患者筛查。这样既能控制公共卫生风险,也能体现我院的社会责任和专业担当。”
这个提议很巧妙——把潜在的责任危机,转化为主动作为的机会。
10:05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刘科长喝了口茶,缓缓道:“林主任,苏主任,我理解你们的专业判断。但医院不是实验室,我们需要考虑更多因素。比如,如果最后证明椅子没有问题,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收场?”
苏清媛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昨天刚收到的。”她说,“省肿瘤医院那边,也发现三例类似聚集病例。他们已经同意,今天下午和我们同步数据。”
林砚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事她没提前告诉他。
苏清媛回看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留了一手。
陈副院长拿起那份文件。是省肿瘤医院医务科的正式公函,盖着红章,措辞严谨但态度明确:支持联合调查。
“你们动作很快。”陈副院长放下文件,语气复杂。
“因为病不等人。”林砚说。
10:20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一个行政人员探头进来:“陈院长,卫健委医政处来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在调查什么医疗设备安全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林砚和苏清媛身上。
“谁通知的卫健委?”刘科长脸色变了。
“不是我们。”苏清媛说,但她立刻想到一种可能,“可能是省肿瘤医院那边同步信息时,按流程抄送了上级。”
陈副院长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两步。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墨绿色的桌布上。
“这件事,”他转过身,看着林砚和苏清媛,“从现在起,由医院正式接管。你们两个,继续负责技术层面的工作,但所有对外沟通、行政协调,必须通过医务科。”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医院不可能让两个临床主任冲在最前面。
但林砚说:“陈院长,我有个请求。”
“说。”
“患者筛查需要心外科和急诊科的深度参与。我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工作组,由我和苏主任具体负责技术方案。我们可以每天向医务科汇报进展,但现场处理需要一定的自主权。”
他说得很有分寸:既要了执行权,又承认了行政监管的必要性。
陈副院长和刘科长对视一眼。
“可以。”陈副院长最终点头,“但记住:所有重大决定,必须提前报备。所有对外发布的信息,必须经过审核。”
“明白。”两人同时回答。
10:40
会议结束。林砚和苏清媛并肩走出行政楼。
上午的阳光已经很烈,照在医院广场的瓷砖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省肿瘤医院的事,你什么时候联系的?”林砚问。
“上周六晚上。”苏清媛说,“我有个同学在那边做科研,聊天时提到我们发现的模式,他回去查了他们的数据库,发现了类似病例。”
“所以你早就准备了这张牌。”
“总得留一手。”苏清媛侧头看他,“你不是也准备了流行病学分析吗?那可不是一天能做完的。”
林砚嘴角微扬。这是他们之间难得出现的、近乎笑容的表情。
两人走到急诊科和心外科的分岔路口。
“下午疾控中心的人来,”苏清媛说,“你去接待?”
“嗯。你继续盯筛查方案。”
“好。”她转身要走,又停住,“林砚。”
“嗯?”
“刚才在会议室,”苏清媛顿了顿,“你说‘病不等人’的时候,陈副院长的表情,像是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医生的时候。”
林砚沉默了几秒:“也许吧。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他需要考虑的已经不只是疾病本身了。”
“我知道。”苏清媛说,“所以我们才要做得更专业、更无可挑剔。用数据和事实,让他们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说这话时,眼睛很亮,有种手术刀般的锐利和清澈。
林砚看着她。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圈光晕,白大褂的衣角被风吹起一点。
“下午见。”他说。
“下午见。”
两人分开,走向各自的科室。
11:00,心外科办公室
林砚刚坐下,护士长李姐就敲门进来。
“主任,有您的快递。”
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林砚拆开,里面是一沓照片——是昨天他在厂房时的照片。从角度判断,是远处偷拍的。
照片里的他正在翻看出货单,侧脸清晰可辨。
文件袋里还有一张打印的纸条:
“适可而止”
没有落款。
林砚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十秒,然后拉开抽屉,把照片和纸条一起锁了进去。
他拿起电话,拨通苏清媛的号码。
“喂?”她的声音传来,背景里有急诊科的嘈杂声。
“是我。”林砚说,“你那边,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
“你也收到了?”苏清媛的声音压低,“我早上在办公室门口发现一个信封,里面是我的排班表和几张在食堂吃饭的照片。”
“威胁?”
“应该只是警告。”苏清媛说,“照片都是公开场合拍的,说明对方不敢真正做什么。但我们在被监视。”
林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你怎么处理了?”
“烧了。”苏清媛说得轻描淡写,“急诊科的酒精灯,很方便。”
林砚几乎能想象出她把照片扔进火焰里的样子——冷静,果断,不带一丝犹豫。
“需要告诉院里吗?”他问。
“暂时不用。说了只会让陈院长他们更紧张,可能叫停调查。”苏清媛说,“但我们要更小心。下午你去见疾控的人,别单独行动。”
“你也是。”林砚说,“筛查工作开始后,你接触的患者家属会很多。如果有人想套话,或者……”
“我知道。”苏清媛打断他,“我是急诊科主任,林砚。我处理过的医闹和纠纷,比你想象的多。”
这话不是自夸,是陈述事实。
林砚握紧了电话:“保持联系。”
“嗯。挂了,有抢救。”
电话断了。忙音在耳边响起。
林砚放下电话,看向窗外。广场上人来人往,患者、家属、医护,像潮水一样流动。
在这些人里,谁在监视他们?
谁在害怕真相被揭开?
他打开抽屉,又看了一眼那张纸条。
“适可而止”。
四个字,打印的宋体,工整得没有一丝情绪。
林砚关上抽屉,重新打开电脑。
屏幕上是筛查方案的工作文档。光标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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