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芬说出“我的女儿”这四个字时,我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用力,挤得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那双常年充满刻薄与怨毒的眼睛,此刻正努力地释放着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母爱”。
“念念,饿了吧?妈给你炖了鸡汤,正宗的老母鸡,我托人从乡下买的!”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饭桌前。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崭新的砂锅,里面是翻滚着的、香气四溢的鸡汤。而另一边,是几盘素净的小菜。
林宝坐在桌边,一脸不高兴地戳着米饭:“妈,我也要喝鸡汤。”
“喝什么喝!你姐学习辛苦,这是给她补脑子的!”周玉芬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换上笑脸,亲手给我盛了一大碗,“快,念念,趁热喝。”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卖出高价的商品。
我看着碗里金黄的鸡油,没有动。
十八年来,家里的鸡、鱼、肉,都和我无关。周玉芬的理论是,女孩子是赔钱货,吃那么好什么,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林宝才是林家的,需要最好的营养。
有一次过年,林建国偷偷给我塞了一个鸡腿。周玉芬发现后,当着亲戚的面,把鸡腿抢过去扔在地上,用脚踩烂,骂我是一个偷吃的贼。
现在,这碗为我而炖的鸡汤,比任何毒药都让我反胃。
“怎么不喝?不合胃口?”周玉芬的笑有点僵硬。
“我不想喝。”我声音平淡。
“这孩子,考上大学还跟妈客气什么。”她说着,就要拿起勺子喂我。
我往后躲开了。
“我说了,我不想喝。”我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的眼睛。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林宝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等着看好戏。
周玉芬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她握着勺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爆发的冲动。放在过去,她已经一巴掌扇过来了。
但现在,她不能。
我是考上清华的林念,是她未来在邻居、亲戚面前炫耀的资本。
她深吸一口气,把勺子放下,又挤出一个笑:“好,不喝就不喝,那吃块肉。”
她夹起最大的一块鸡腿肉,放进我碗里。
我拿起筷子,当着她的面,把那块鸡腿肉夹给了旁边的林宝。
“给他吃吧,他需要补脑子。”我用她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林念!”周玉芬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桌上的碗碟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林宝吓了一跳,筷子上的鸡腿肉掉在了桌上。他看了看周玉芬,又看了看我,不敢去捡。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是吧?考上个破大学,就敢跟我这么说话了?”周玉芬指着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我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只是,不习惯。”我慢慢地说,“不习惯喝您的鸡汤,也不习惯吃您夹的肉。我怕我吃了,晚上会做噩梦。”
“你……”周玉芬气得浑身发抖,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又停。
最终,她还是没敢打下来。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里的算计和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好,好你个林念!你给我记着!我是你妈,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女儿,你得孝敬我!”
她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宣告她的所有权。
林建国在一旁叹了口气,拿起酒杯,把一杯白酒灌了下去。“吃饭吧,都少说两句。”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周玉芬没有再我喝鸡汤,但她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关心”我。
她翻出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布料,要给我做新衣服,被我拒绝了。
她去邻居家,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了十几份,见人就发,说我从小就聪明,是她悉心教导的结果。
她甚至开始计划,等我毕业后,一个月要给她和林宝多少生活费。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她的独角戏。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上网查资料,办理助学贷款,规划我离开之后的一切。
这个家,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直到那天下午。
一辆黑色的、我叫不出牌子的豪车,缓缓停在了我们这栋破旧的居民楼下。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对穿着讲究的中年夫妇。他们径直走到正在楼下和人炫耀我录取通知书的周玉芬面前。
“请问,这里是林建国的家吗?”男人开口,声音沉稳,带着气场。
周玉芬愣了一下,打量着他们身上的名牌服饰和手腕上的表,立刻堆起笑脸:“是啊,我就是他爱人,你们是?”
“我们找林念。”女人开口了,她的眼睛很红,目光越过周玉芬,死死地盯着从楼道口走出来的我。
在看到我脸的那一刻,她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捂住嘴,声音哽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像……太像了……”
男人扶住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到周玉芬面前。
“我们是念念的亲生父母。十八年前,我们的女儿走失了。”他指着文件上那个加粗的标题,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亲子鉴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