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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光和七年,腊月。

云梦泽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细碎的雪沫落在湖面上,瞬间就化了。但湖岸的滩涂、芦苇、竹屋的屋顶,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山越人说,这是“山神撒盐”,预兆着来年的丰收。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手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响亮——这是他们逃难以来,第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冬天。

黄家派来的管事姓吴,叫吴庸,人如其名,平庸得让人看不出深浅。四十来岁,微胖,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慢吞吞,但账算得极精。他住在湖东新建的庄院里,那院子不大,但围墙高,门禁严,除了两个账房和四个护院,吴庸很少让外人进去。

每月初五,吴庸会来云泽里“巡查”。说是巡查,其实就是在公所坐半天,翻翻账本,问问收成,然后点点头,说些“黄家主仁厚”“诸位辛苦”之类的套话。他从不多问,也不涉具体事务,但那双眯缝眼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敢怠慢。

吴庸:(翻着十一月的账本)稻谷售出三百石,得钱九万;鲜鱼两千斤,得钱四万;藕一百担,得钱三万…嗯,账目清楚。

你:(坐在他对面)都是托黄家主的福。

吴庸:(抬眼看了看我)章先生客气了。不过…(他指着账本上一处)这“杂项收入”两千钱,是什么?

“杂项收入”是山越人打的猎物、采的药材,还有水匪偶尔“捡”到的湖上来路不明的货物。这部分收入没写在契约里,是我们自己留的活钱。

你:是些零碎东西,山货、野味,不值什么钱。

吴庸:(笑了笑)不值钱就好。黄家主最不喜欢麻烦。章先生明白吧?

你:明白。

他合上账本,端起茶碗:听说章先生办了学堂,教孩子认字?

你:是。闲着也是闲着。

吴庸:(点头)教化是好事。不过…教的都是些什么字?

你:农时、节气、草药名,都是实用的。

吴庸:(沉默片刻)那就好。有些字,不该学的,就别教了。比如…(他看着我的眼睛)“太平”什么的。

我心里一紧,但面色如常:在下教的是“泰”字,安泰的泰。

吴庸:(笑了)安泰好。天下安泰,大家才有好子过。

送走吴庸,我回到竹屋,后背已经湿了一片。阿青正在给一个山越妇人接生,忙得满头大汗。铁柱带人在加固竹屋——冬天风大,怕屋顶被掀。石头在教几个年轻人射箭,用的是竹弓,箭头是磨尖的骨头。

一切都看似平静,但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弦。吴庸那句话,“黄家主最不喜欢麻烦”,像一把钝刀子,悬在头顶。

腊月十五,阿青的医馆出了件事。

一个江夏来的商人,在云梦泽收药材时突然腹痛,满地打滚。随从抬着他来找阿青,吴庸也闻讯赶来。阿青诊脉后说是“肠痈”,要立刻开腹——这是华郎中教过的绝技,但风险极大。

吴庸:(拦住阿青)开腹?人肚子剖开了还能活?胡闹!

商人随从:(也急)就是!我家主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阿青:(看向我)先生…

商人已经昏死过去,脸色发青。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你:(对吴庸)吴管事,此人若不治,死在云梦泽,黄家也有麻烦。让阿青试试,或许有一线生机。

吴庸:(盯着我看了很久)章先生,你要担这个责?

你:我担。

吴庸最终让开了。阿青深吸一口气,让学徒烧水、煮工具、准备麻沸散——是用曼陀罗花和酒调的,能让人昏迷,减轻痛苦。

手术在公所进行,用布幔隔开。外面挤满了人,山越的巫师在念念有词,水匪们交头接耳,吴庸背着手,脸色阴沉。我在布幔外守着,能听见里面刀具碰撞的声音,阿青急促的指令,还有学徒压抑的抽气。

一个时辰后,阿青出来了,满手是血,脸色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成了…脓取出来了…

商人被抬到隔壁休息。吴庸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表情复杂:真能活?

阿青:三天不退烧,就危险。退了烧,就能活。

吴庸没再说什么,走了。但临走前,他深深看了阿青一眼。

三天后,商人退烧了。虽然还很虚弱,但能喝粥了。他的随从千恩万谢,留下十金诊费。商人姓苏,做药材生意,说以后云梦泽的药材,他全包了,价格比市价高一成。

这件事让阿青名声大噪。连山越的巫师都来请教,问那些“的巫术”。阿青不藏私,教他们怎么用沸水消毒,怎么辨认消炎的草药。但关于开腹手术,他只字不提——那是华郎中叮嘱过的:“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吴庸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微妙。他既没表彰阿青,也没再提“麻烦”,只是后来送账本时,多问了一句:那位苏商人,还说什么了?

你:只说以后常来收药材。

吴庸:(点头)药材生意好。不过…云梦泽的药材,最好都通过黄家的渠道出去。价格嘛,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要垄断。我早有预料:好。

腊月廿三,小年。

云泽里了头猪,是山越人猎的野猪,养了两个月,肥了不少。猪肉分给每家每户,虽然不多,但足够包顿饺子。面粉是苏商人送的,作为诊金的添头。

公所前的空地上架起大锅,煮着骨头汤。妇人们围在一起和面、剁馅,孩子们跑来跑去,偷吃生馅,被母亲笑骂。男人们聚在火堆边,烤着猪杂,喝着自酿的米酒。连杨疤都来了,带着几个头目,乌木也领着山越长老,大家席地而坐,不分彼此。

杨疤:(喝得脸红)今年…像个人过的年!

乌木:(用生硬的汉语)以前过年,躲官兵。今年,不怕。

不怕是假的。但至少今夜,可以暂时忘记怕。

阿青端着一碗饺子过来给我。饺子包得歪歪扭扭,但热气腾腾。我吃了一个,馅是猪肉白菜,很香。

阿青:先生,您脸色还是不好。药按时吃了吗?

你:吃了。

左慈给的药只剩七粒。每月一粒,还能吃七个月。但身体的感觉越来越糟:容易疲倦,怕冷,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眼前发黑。我知道,这不是伤没养好,是那“十年阳寿”的代价在显现。

铁柱:(凑过来)先生,吴管事说,明年开春,黄家要在湖边建码头,还要扩种一百亩藕田。让咱们出五十个劳力。

石头:五十个?咱们能活的一共就一百多人,地里的活怎么办?

你:跟他商量,分两批,轮着去。工钱要谈清楚,不能白。

铁柱:吴管事说,工钱按黄家庄丁的例,一天十钱,管一顿饭。

十钱,在江夏只够买两升米。但这就是佃户的价。

你:跟他要十五钱。就说湖边的活重,湿气大,容易得病。

铁柱点头去了。乌木听见,话:山越,不去。的活,累。

你:不去也行。但建了码头,船来得多,你们打的山货、药材,能卖更好的价钱。

乌木想了想:那…去十个。年轻力壮的。

谈判。妥协。交换。这就是云泽里现在的生活——在黄家的规则下,努力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空间。

夜深了,篝火渐熄。人们陆续回屋,带着酒意和饱足。孩子们睡着了,怀里还攥着舍不得吃的糖块——是苏商人送的饴糖。

我独自走到湖边。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照在冰封的湖面上,一片银白。远处,吴庸的庄院亮着灯,像一只不眠的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是阿青,他给我拿来一件厚衣服。

阿青:先生,天冷。

你:阿青,你想过离开云梦泽吗?

阿青愣住:离开?去哪?

你:天下很大。荆州之外,还有益州、交州,听说那边更安稳。

阿青:(摇头)师父说,医者的在病人身边。云泽里的人需要我。而且…(他顿了顿)先生,您不会走的,对吗?

我看着月光下安静的竹屋,那些窗口透出的微光,像散落的星。

你:嗯,不走。

至少现在不走。

正月里,吴庸的庄院来了一位客人。

是黄承彦的女儿,叫黄月英。听说只有十三岁,但已经“才名在外”。她是跟着吴庸来“看看云梦泽的庄子”,顺便“散心”。

消息传来,云泽里一阵动。黄家的小姐,金枝玉叶,怎么会来这种偏僻地方?杨疤紧张地让手下最近“收敛点”,别在湖上“活”。乌木也让山越人最近少下山,怕冲撞了贵人。

黄月英来的那天,是个晴天。她坐着一顶青布小轿,只带了一个丫鬟和一个老仆。吴庸亲自在庄院门口迎接,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小姑娘下了轿,穿一身鹅黄襦裙,外面罩着狐裘,脸被风帽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很亮,像含着两汪清泉。她抬头看了看云泽里的竹屋,又看了看湖,然后对吴庸说了句什么。吴庸连连点头,引着她往公所方向走。

公所里,孩子们正在上课。今天教的是“竹”字——云梦泽最多的就是竹子。我在黑炭板上写:“竹,冬生草也。虚中劲节,可器可居。”

黄月英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走进来。孩子们都愣住了,看着她华丽的衣服,不敢出声。

黄月英:(声音清亮)先生,“虚中劲节”何解?

你:(转身)竹子空心,是为“虚中”;有节而坚韧,是为“劲节”。比喻君子虚心而有守。

她点点头,走到炭板前,拿起炭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字:“竹虽空心,内有经纬。”

字迹娟秀,结构工整,比我这手字好看得多。

黄月英:(放下炭笔)先生教孩子这些,是想他们将来做君子?

你:只想他们活得明白些。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十三岁的孩子,倒像看透了什么:明白好。糊涂活着,不如明白死了。

这话太重,屋里一片寂静。吴庸在门口咳嗽一声:小姐,该回去了。

黄月英却没动,指着墙上一幅画——是阿青画的《云梦泽全图》,标着山川、水道、田地、村落。虽然粗糙,但一目了然。

黄月英:这图,谁画的?

你:是医馆的阿青。

黄月英:能见见吗?

阿青被叫来,有些局促。黄月英问他图上各处的地形、物产、水源,阿青一一回答,说到药材时尤其详细。黄月英听得很认真,偶尔问几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黄月英:(最后问)你们在这里,过得可好?

阿青看了我一眼,低头:还好。

黄月英笑了笑,没再问,转身走了。吴庸连忙跟上。

他们走后,孩子们才敢喘气。一个女孩小声说:那个姐姐…真好看。

石头的儿子,今年八岁,大声说:好看有啥用!她会爬树吗?会抓鱼吗?

孩子们哄笑。我却笑不出来。黄月英那双眼睛,太聪明,聪明得让人不安。

果然,下午吴庸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吴庸:章先生,小姐对你们这儿…很感兴趣。说要常来。

你:云泽里简陋,怕委屈了小姐。

吴庸:(摆手)小姐的脾气,谁也拦不住。不过…(他压低声音)小姐若是问什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章先生是聪明人。

你:在下明白。

吴庸走了。铁柱凑过来:先生,黄家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但咱们得小心。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威胁?可在这乱世,任何一个与权力相关的人,都可能带来变数——好的,或坏的。

正月末,黄月英真的又来了。

这次她没坐轿,骑马来的,穿了一身利落的胡服,头发束成马尾。只带了那个老仆,吴庸都没跟来。她直奔医馆,说要跟阿青学认草药。

阿青哪敢教,推说忙。黄月英也不恼,就坐在医馆门口,看阿青给人看病、抓药、教学徒。看了一上午,下午自己跑到湖边湿地,采了一篮子草药回来,让阿青辨认。

黄月英:(举着一株草)这个,可是柴胡?

阿青:(惊讶)小姐认得?

黄月英:书上见过。但书上的图,和真的总有些不一样。

她学的很快。不到三天,已经能认出云梦泽常见的二三十种草药,还记住了它们的功效。阿青渐渐放松了警惕,有时会多讲几句,比如哪种草药什么时候采最好,怎么炮制药效最强。

黄月英偶尔也来学堂。她不听课,就坐在最后一排,自己看书——带的书很奇怪,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九章算术》《汜胜之书》甚至还有墨家的残卷。有时她会问些问题,比如:“先生,若以竹筒引水,如何能让水往高处流?”

这是虹吸原理。我简单解释了,她眼睛一亮,立刻在纸上画图演算。

黄月英:(算完后)原来如此!那若是做大型水车,是不是能灌溉更多田?

你:理论上是。但需要工匠,需要钱。

黄月英: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值不值。

她说话总是这样,直指核心。值不值,不是感情用事,是计算得失。这种思维方式,在这个时代,尤其在女子身上,极其罕见。

二月二,龙抬头。云泽里按北方习俗,要“剃龙头”。没有正经剃头匠,就用磨快的刀片,男人互相帮着剃。孩子们剃个“茶壶盖”,嘻嘻哈哈地闹。

黄月英这天也在。她看着这场面,忽然问:先生,你们都是北人?

你:大多是。

黄月英:北人南迁,自古有之。但像你们这样,整村整寨迁来,还能站住脚的,不多。

你:侥幸罢了。

黄月英:(摇头)不是侥幸。是你们有条理。开荒、种地、治病、教书…每一步都像算过一样。我父亲说,章先生不是普通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黄家主过奖了。

黄月英:(看着我)我父亲很少夸人。他说,能在乱世里把这么多人拢在一起,让他们有饭吃、有屋住、还教他们识字…这比当个太守都难。

她顿了顿:先生,你以前…是官吗?

你:不是。

黄月英:那是将?

你:也不是。

黄月英:(笑了)那就是“隐”了。乱世隐居,却隐出个云泽里来,先生真是…特别。

她没再追问,转身去看孩子们剃头了。但我后背已经湿透。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比她父亲更难应付。她不按常理出牌,她的好奇像一把钝刀,慢慢刮开你精心包裹的伪装。

晚上,我把铁柱、石头、阿青叫到屋里。

你:黄家小姐,以后要小心应付。她问什么,答什么,但别多说。

铁柱:一个女娃娃,能有多大能耐?

你:她不是普通女娃娃。她是黄承彦的女儿。

黄承彦那种人,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简单?

二月十五,出了件事。

山越人跟水匪打起来了。起因是山越人在湖边设陷阱捕兽,水匪的船夜里靠岸,有人踩中陷阱,腿被夹断了。水匪认为是山越人故意的,上门要说法。山越人说那是捕野兽的,谁让你们半夜乱跑。双方吵起来,动了手,伤了好几个。

杨疤和乌木都压不住,事情闹到公所。伤者被抬来,阿青忙得脚不沾地。断腿的那个水匪惨叫连连,山越那边也有两个被刀砍伤,血流不止。

吴庸闻讯赶来,脸色铁青:成何体统!黄家小姐还在庄上,你们就这样闹!

黄月英也来了。她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看阿青处理伤口,看两拨人互相怒视,看杨疤和乌木焦头烂额。

等伤者都包扎好,黄月英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打架?

水匪头目气冲冲说了经过。山越长老也说了他们的道理。

黄月英:(听完)所以,是误会?

双方都愣了。

黄月英:既然都是云泽里的人,为什么不在陷阱处立个标记?为什么船靠岸不先打招呼?

她问得很平静,但每个问题都戳在点子上。

水匪头目:(嘟囔)立标记…那不是告诉别人这儿有陷阱吗?

黄月英:告诉的是自己人。外人不会来这湖边。至于船靠岸…(她看向杨疤)杨头领,你的人夜里行船,本就应该小心。

杨疤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黄月英:(转向乌木)乌木头人,山越人捕猎,是不是也该划出范围,让其他人知道?

乌木沉默片刻,点头。

黄月英:那这样,从今天起,湖边划出三段:东段水匪泊船,中段共用,西段山越设陷阱。每段交界处立竹牌,写明用途。可好?

她说的条理清晰,兼顾双方利益。杨疤和乌木对视一眼,都点头。

黄月英:至于伤者…医药费从公账出。但动手的人,要罚劳役——去修码头,十天。

这个处罚不轻不重。水匪和山越人都没话说。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她三言两语平息了。吴庸看得目瞪口呆,连说“小姐英明”。

黄月英却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对杨疤和乌木说:云泽里能立住,靠的是大家抱团。自己人打自己人,是最蠢的。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铁柱:(低声)先生,这黄小姐…了不得。

是啊,了不得。她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见识和手腕。若是个男子,将来必是人物。就算是个女子…

我心里隐隐不安。黄月英对云泽里的兴趣,绝不是一时好奇。她在观察,在学习,甚至…在评估。

评估什么?

评估云泽里的价值?评估我这个“章先生”的底细?还是评估整个云梦泽,在黄家的棋盘上,该放在哪个位置?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从她来云梦泽的那天起,云泽里平静的子,就到头了。

二月末,我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那天早上起来,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阿青赶来时,我已经昏迷。醒来时,躺在竹床上,阿青正在给我施针,额头全是汗。

阿青:(声音发颤)先生…您的脉象…乱得像麻…

你:(虚弱)没事…老毛病。

阿青:不是老毛病!是…是精气快要枯竭了!先生,您到底…

他没问下去,但眼神里的恐惧和疑问,我都懂。左慈的丹药只剩六粒,就算每月一粒,也撑不到年底。而我的身体,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你:阿青,我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阿青:(眼泪掉下来)可您这样…会死的!

你:死不了那么快。至少…得把云泽里安排好。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愣了。什么时候开始,云泽里成了我的责任?或者说,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这些人的命运,扛在了自己肩上?

阿青给我开了新药,用的是云梦泽能找到的最补的药材:黄芪、当归、枸杞,还有乌木送来的一支老山参。药很苦,但喝下去后,那股虚浮的感觉稍微稳了些。

黄月英听说我病了,送来一盒药丸,说是黄家医者配的“养荣丸”。我没敢吃,让阿青检查。阿青看了半天,说都是补气血的好药,而且配伍精妙,比他自己配的强。

你:那就…试试。

养荣丸确实有效。吃了三天,精神好了些,至少能下床走动了。黄月英来看我,坐在床边,像个小大人。

黄月英:先生这病,是旧伤加劳损。得静养,不能再劳。

你:云泽里的事…

黄月英:云泽里没了先生,就了吗?

这话问得尖锐。我沉默。

黄月英:(轻声)先生,您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太好了。好到他们没了您,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他们还年轻…

黄月英:年轻才该自己闯。您能护他们一辈子?

我看着她。十三岁的脸,却说着八十岁的话。

黄月英:我父亲常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家也是。火候到了,就该放手。不然,菜会糊,人会废。

她说完,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养荣丸我每月让人送来。先生,好好活着。云梦泽…需要您这样的先生。

需要吗?还是说,需要的是一个能维持现状、又不至于威胁黄家利益的“先生”?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左慈的丹药,黄月英的养荣丸,都只是延缓。那十年阳寿,像沙漏里的沙,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而我,还有太多事没做。

太多人,没安排好。

窗外,云梦泽的春天正在到来。湖冰融化,芦苇冒出新绿,山野间有了鸟鸣。

孩子们在公所前背书,声音稚嫩却整齐:

“竹,冬生草也。虚中劲节,可器可居…”

虚中劲节。

竹子空心,却能傲霜雪。

人呢?

人没了心,还能叫“人”吗?

我闭上眼,听着那琅琅书声,像听着这个乱世里,最珍贵也最脆弱的东西。

还能听多久?

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还听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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