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那天是个周五,下午三点,后勤处的小会计抱着个铁皮盒子挨个办公室敲门。
门卫室的门被推开时,刘晖正在看《园冶》里关于水景布局的章节。小会计是个戴眼镜的姑娘,说话细声细气:“刘师傅,签个字,领工资。”
刘晖合上书,接过工资条。上面印着几行字:基本工资650,岗位津贴100,全勤奖50,合计800元整。钱装在牛皮纸信封里,薄薄一沓。
“谢谢。”他签了名。
小会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年轻的保安,领工资时表情平静得像在收传单,倒是少见。一般新来的第一个月拿到钱,多少会有点激动。
“对了,”她想起什么,“下月开始工资直接打卡里,记得去财务登记银行卡号。”
“好。”
人走了,刘晖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感受着纸币的质感。三百年了,他早忘了“领工资”是什么感觉。修仙界要么以物易物,要么用灵石交易,哪有这种按月发放的仪式感。
他把信封放进抽屉,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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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半,老王哼着小曲进来交班。看见刘晖,眼睛一亮:“小刘,发工资了吧?晚上聚聚?我请!”
“我请吧。”刘晖合上书,“该我请王叔和几位同事。”
“那哪成!你是新人……”
“就今天吧。”刘晖笑笑,“校门口那家‘老北京炸酱面’怎么样?听说不错。”
老王打量他几眼,笑了:“行!你小子会做人!我去叫老周和老李——他俩今天轮休,正好在家。”
五点半,四个人在校门口集合。
老周五十多岁,腿有点瘸,是早年在工地摔的。老李四十出头,脸黑,话少,以前在工厂当保安,下岗后托关系来的学校。加上老王和刘晖,这就算门卫室的全部班底了。
“老北京炸酱面”是家小店,六张桌子,墙上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有刘茜茜在《天龙八部》里的剧照,也有胡戈刚拍的广告。老板是个光头胖子,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看见老王就笑:“王哥!老样子?”
“今天小刘请客,加俩菜!”老王大手一挥,“酱肘子、拌黄瓜、炒合菜、炸灌肠,再来四碗面,四瓶啤酒!”
“得嘞!”
四人挤在靠窗的桌子坐下。老周掏出包红梅,散了一圈。刘晖接过,没点,夹在耳朵上——这是他从老王那儿学的,说是“礼貌”。
“小刘,来这儿还习惯不?”老周点着烟,深吸一口。
“挺好。”刘晖给三人倒茶。
“比我们强。”老李闷声说,“我们这岁数,也就这儿还能干干。你年轻,真不打算换个工作?”
刘晖笑笑:“这儿清静,挺好。”
老王拍桌子:“你们懂啥!小刘这是大智慧!现在那些大学生,一个月挣两三千,天天加班,头发掉得跟蒲公英似的。咱们呢?按时上下班,没压力,身体好!”
“那倒是。”老周弹弹烟灰,“我闺女在广告公司,天天半夜回家,工资是高点,可我看她那样……心疼。”
菜上来了。酱肘子油亮,黄瓜爽脆,炒合菜热气腾腾。老板又端来四碗面,面条筋道,炸酱香扑鼻。
老王起开啤酒:“来,走一个!庆祝小刘第一个月工资!”
四个玻璃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刘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和修仙界的灵酒比,这啤酒寡淡,但有种属于人间的、粗糙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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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下肚,话匣子打开了。
老王讲他当年在部队文工团的故事:“……我们团长,那嗓子,唱《智取威虎山》能震碎玻璃!后来转业去地方剧团,现在……唉,去年脑溢血走了。”
老周说他在工地上的事:“……那时候一天挣五块钱,算高工资了!我攒了三年,想娶媳妇,结果摔断了腿,钱全送医院了。媳妇没娶成,工作也丢了。”
老李话最少,但也说了两句:“我原来那厂子,五百号人,说倒就倒。领导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这些工人……现在一个月八百,得养一家四口。”
刘晖静静听着,偶尔夹菜,适时递纸巾。这些普通人的艰辛,在修仙界是听不到的——那里只有弱肉强食,资源争夺。而这里,人们为生计发愁,为家人奔波,在琐碎中寻找盼头。
“小刘,”老王喝得脸有点红,“你家里……没啥负担吧?”
“父母不在了。”刘晖说,“就我一个。”
桌上安静了一瞬。老周拍拍他肩膀:“不容易。以后有啥事,跟哥几个说。”
“嗯。”刘晖点头。
“不过你也别愁。”老王又开了瓶酒,“你这人,我看得出来,有本事。将来肯定差不了!”
“借王叔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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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话题转到校园八卦。
老周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表演系那个杨宓,听说同时接了三个戏,天天学校剧组两头跑,昨天晕在排练室了。”
老王摇头:“太拼了。才多大年纪,把身体熬垮了啥都白搭。”
“还有胡戈那孩子,”老李难得插话,“昨天我在二号棚那边巡逻,看见他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就为了一句台词没念对。这孩子也不容易。”
“哪个容易?”老王叹气,“咱们看着他们光鲜,背后吃的苦谁知道?小刘,你说是吧?”
刘晖夹了块肘子:“各行有各行的难处。”
“这话对!”老周举杯,“来,再走一个!”
又一轮碰杯。啤酒沫子溅到桌上,老板赶紧过来擦,笑呵呵说:“几位师傅聊得高兴啊!”
“高兴!”老王嗓门大起来,“发工资了,能不高兴吗!”
窗外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来。行人匆匆,自行车铃声清脆。小店里油烟缭绕,人声嘈杂,但这份喧闹里,有种踏实的温暖。
刘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年轻的脸,普通的保安制服,混在三个中年男人中间,毫无违和感。
这就是人间烟火。
平凡,琐碎,但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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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账时,老板说一百二。刘晖掏钱,老王抢着要付,被他按住了:“说好我请。”
“那下回我请!”老王嚷嚷。
“行。”
走出小店,夜风一吹,酒意散了些。老周和老李住得近,先走了。老王拍拍刘晖肩膀:“小刘,今天谢了。以后有啥事,真别客气。”
“知道了王叔。”
“对了,”老王想起什么,“你那四合院,老赵说下周能动工。他让我问你,老料什么时候到?得提前安排车。”
“三天后,我去接货。”刘晖说,“麻烦您跟赵叔说一声。”
“成!那我走了啊!”
老王晃晃悠悠走了。刘晖站在路灯下,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
手机震了一下。是吴老板短信:“刘先生,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调查报告副本,通过特殊渠道拿到了。内容显示他们对您的‘低调’和‘资金流向’感兴趣,但未发现异常。建议近期保持现状,勿有大额异动。”
刘晖看完,删了短信。
他抬头看天。北京城的夜空看不见几颗星,但远处霓虹闪烁,像另类的星河。
回宿舍的路上,他路过一家还没关门的文具店,进去买了本厚厚的笔记本。回屋后,在扉页上写下:
“2002年9月,第一笔工资,八百元。请同事吃饭,听他们讲生活。味道普通,但值得记住。”
合上本子,他躺到床上。
窗外传来隔壁宿舍打游戏的声音,楼下有情侣在拌嘴,远处工地还在施工。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这座城市的夜曲。
刘晖闭上眼睛。
三百年修仙,他学会了御剑飞行,学会了移山填海,学会了长生久视。
但现在他觉得,学会在平凡日子里找到踏实和温暖,或许是更难得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