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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还没亮透,李子荣就听见渡口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

不是往日里船工吆喝、纤夫号子的那种热闹,而是一种沉闷的、黏稠的嘈杂,像一大群受惊的蜜蜂被困在罐子里,嗡嗡的,带着焦躁和绝望。他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晨雾还没散,灰白色的,贴着菱塘的水面缓缓流动。但从雾的缝隙里,能看见渡口那边黑压压的人影,晃动,攒聚,像被风吹乱的蚁群。

“别出去。”秀云在灶间说,声音有些紧。她正在生火,柴草湿,点了三次才着,青烟从灶膛里冒出来,呛得她咳嗽。

“我去看看。”李子荣说,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阿荣!”秀云追到门口,“别往人多的地方挤,看一眼就回来。”

他应了一声,人已经跑出巷子。青石板上凝着露水,滑溜溜的。路过老张头常蹲的墙角,那里空着——老人昨天说要去渡口“看看热闹”,一夜没回。

越靠近渡口,声音越清晰。哭声,骂声,孩子的尖叫,老人的呻吟,还有听不懂的外乡口音,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烂粥。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汗味、尿臊味、伤口化脓的甜腥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像铁锈似的味道。后来李子荣才知道,那是血干了之后的味道。

渡口已经认不出来了。

原本宽敞的埠头,此刻挤满了人。或坐或躺,或倚或靠,密密麻麻,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大部分人衣衫褴褛,脸上蒙着灰,眼睛空洞地望着河面,或者天空。有人在啃干粮,干粮硬得像石头,得用唾沫慢慢润湿了才能下咽。有人在喂孩子,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母亲撩起衣襟,胸口干瘪得像空口袋。还有人在包扎伤口,用撕下来的布条,布条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缠上去时,伤者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大声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李子荣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往里看。他看见了那个穿丝绸旗袍的妇人。

她大约三十来岁,头发烫着时髦的卷,但已经散乱了,几缕碎发黏在额角。旗袍是墨绿色缎子的,绣着银线缠枝莲,下摆开了线,露出一截小腿,小腿上有道血痕,已经结痂。她站在一棵柳树下,手里攥着个金戒指,戒面镶着翡翠,在晨光里幽幽地绿。

“半袋米,”她对着一个村民说,声音嘶哑,但努力维持着某种体面,“只要半袋糙米,这个戒指就归你。”

村民是个中年汉子,蹲在地上抽旱烟。他抬眼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妇人,摇头:“不要。这年头,金子不能当饭吃。”

“这是上好的翡翠……”

“再好也换不来米。”汉子别过脸去,“村里也没余粮了,自己都不够吃。”

妇人咬住嘴唇,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她攥紧戒指,指节发白。然后她转身,走向另一个村民,重复同样的话:“半袋米,只要半袋……”

没有人应。村民们围着她,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戒备和疏离。乱世里,金子成了最没用的东西,不能保暖,不能充饥,只能提醒你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妇人问了一圈,终于绝望。她靠在柳树上,旗袍的绸缎贴着粗糙的树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一颗一颗地掰开攥着戒指的手指。戒指掉在地上,“叮”的一声轻响,滚进泥土里。她没去捡,只是看着,眼神空洞,像看着别人的东西。

李子荣想过去帮她捡,但被人群挡住了。这时,他听见一阵哼唱声。

是个瞎子,坐在埠头的石阶上。年纪很大了,满脸皱纹像干裂的河床。他怀里抱着一把破三弦,琴筒的蟒皮破了,用牛皮纸糊着。手指在弦上拨弄,不成调,只是零散的音节。但他嘴里哼的,却是苏州评弹的调子:

“七月七,鹊桥会,牛郎织女两相望……”

声音苍凉,断断续续,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他每唱一句,就停顿很久,仿佛在回忆下一句,又仿佛力气用尽了,需要积蓄。周围有人听,但没人给钱——这时候,谁还有闲心听曲子?

瞎子唱到“织女泪,湿罗裳”时,旁边传来婴儿的啼哭。是个年轻母亲,抱着个襁褓,孩子哭得小脸发紫。母亲摇晃着,拍打着,嘴里也哼着什么,仔细听,竟是接着瞎子的调子:

“……天河阔,难渡航,一年一度一断肠。”

她不是在唱,是在哄孩子,无意识地,把记忆深处的东西哼了出来。瞎子的评弹,婴儿的啼哭,母亲的哼唱,混在一起,在初秋的晨风里飘荡,诡异又悲凉。

李子荣站在那里,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起小桃红说过的话:“我爹说,上海那边在打仗,很多人逃出来了。”当时他想象不出“很多人”是多少,现在知道了——是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是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是金戒指换不来半袋米的绝望,是评弹混着婴儿啼哭的荒诞。

“阿荣!”

他回头,看见母亲从人群里挤过来。秀云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个红薯,是她刚从地里挖的,还沾着泥。

“不是让你看一眼就回吗?”秀云拉住他的手,“走,回家。”

“娘,他们……”

“回家再说。”

他们往回走,但走得很慢。因为不断有人涌过来,问:“大姐,有吃的吗?”“行行好,孩子两天没吃了。”“给口水喝也行……”

秀云低着头,加快脚步。李子荣跟在她身后,看见母亲的后颈沁出汗珠,头发贴在皮肤上。她走得很急,像在逃避什么。

快出渡口时,一个妇人拦住了他们。她怀里抱着个孩子,左右手各牵一个。三个孩子都瘦得脱了形,眼睛大得出奇,脸颊凹陷,能看见骨头的轮廓。最小的那个在母亲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

“大姐,”妇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给点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秀云停下来。她看着那三个孩子,看了很久。晨光照在孩子们脸上,能看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纤细的河流。最小的那个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瞎子都不唱了。所有人都看着这边,看着秀云,看着竹篮里的红薯。那些目光沉甸甸的,像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秀云深吸一口气,放下竹篮。她拿出一个红薯,递给妇人。妇人接过,连皮都没剥,掰了一小块塞进怀里孩子的嘴里。孩子本能地吮吸,但吞咽困难,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另外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没伸手,也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种眼神李子荣一辈子都忘不了——不是乞求,不是渴望,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等待命运给一点施舍,或者,给一个终结。

秀云的手在抖。她看看竹篮,里面还有四个红薯,是全家一天的口粮。她咬咬牙,又拿出一个,掰成两半,分给那两个孩子。孩子接过,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慢点。”秀云说,声音发颤。

妇人看着她,眼泪流下来,但没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冲出两道沟。她怀里的小孩吃了点红薯泥,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眼睛闭上了,像是睡了。

秀云站在那儿,竹篮里还剩三个红薯。周围更多的人围过来,眼神里燃起微弱的希望。有人伸出手,有人跪下,有人只是默默地看着。

李子荣看见母亲的脸在晨光里变得苍白。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决绝。她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布包。布包是蓝色的,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了,露出里面的丝绸衬里。

她一层层打开布包。最后一层是红绸,绸子已经很旧了,颜色褪成暗红,像干涸的血。红绸里包着一只玉镯。

玉是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镯子很完整,没有瑕疵,内圈刻着细密的花纹,是缠枝莲,和秀云当年嫁衣上的绣花一样。李子荣记得这只镯子——母亲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戴,过年,祭祖,或者去县城赶大集。她说这是外婆传给她的,是“念想”。

秀云拿起玉镯,对着晨光看了看。玉在光里通透,能看见里面绵密的纹理,像流动的云。她看了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双手握住玉镯两端,用力一掰。

“啪”的一声脆响。

不是玉碎的声音,是人心里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玉镯从中间断开,分成两截。断口整齐,露出里面更温润的玉质。秀云的手在抖,但她没停,拿起其中一截,又用力一掰。

“啪。”

第二声。玉镯变成三截。

周围鸦雀无声。连风都停了。所有人都看着秀云手里的玉,看着那三截断镯,在晨光里泛着清冷的光,像三滴凝固的泪。

秀云蹲下身,把三截玉镯放在地上。她拿起第一截,递给那个怀抱婴儿的妇人:“拿着,去当铺,能换点钱。”

妇人愣住,没接。

“拿着!”秀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孩子要紧!”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玉很凉,凉得像冰。她握在手心,感觉到那凉意顺着手臂往上爬,一直爬到心里。

秀云拿起第二截,递给旁边一个老人。老人衣衫褴褛,腿受了伤,用破布裹着,布上渗着血和脓。他摇头:“使不得,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是块石头。”秀云把玉塞进他手里,“活下去,比什么都贵重。”

第三截,她给了那个穿旗袍的妇人。妇人还靠在柳树上,眼神空洞。秀云走过去,把玉放在她手里:“妹子,拿着。金戒指没人要,玉……也许有人要。”

妇人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秀云。她的眼睛慢慢聚焦,有了光,但那光是泪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唇剧烈地颤抖。

秀云不再看她,转身拉起李子荣:“回家。”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竹篮忘了拿,还放在地上,里面的三个红薯很快被人拿走了。李子荣被母亲拉着,踉踉跄跄地跟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妇人还站在柳树下,手里攥着那截断玉,阳光照在她脸上,照亮了满脸的泪。

瞎子又开始弹三弦了。这次弹的是《黛玉葬花》,调子凄婉,弦声喑哑,像在给什么送葬。

回家的路格外漫长。

秀云一直没说话,只是快步走,手紧紧攥着李子荣的手,攥得他生疼。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直视前方,不看路边,不看人,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屏蔽在外。

路过当铺时,门板还关着。但门口围了几个人,在低声说话。李子荣听见“王掌柜”“县里”“抓人”几个词。他想停下来听,但秀云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家时,李守业正要出门。看见他们回来,松了口气:“去哪儿了?渡口那边乱得很,别去凑热闹。”

秀云没回答,径直走进屋里。李守业愣了愣,看向李子荣:“你娘怎么了?”

李子荣不知该怎么说。他看见母亲走到里屋,关上门。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娘把玉镯掰了。”他终于说。

李守业怔住:“什么玉镯?”

“外婆给的那只。”

李守业的脸瞬间白了。他冲进里屋,推开门。李子荣站在门外,听见父亲的声音:“你……你怎么能……”

“不掰怎么办?”秀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看着他们死?”

“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

“人都快没了,还要念想做什么?”秀云的声音里有了哭腔,“守业,你看见那些孩子了吗?最小的那个,还没阿荣当年大,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我要是不给,他们活不过今天。”

沉默。长久的沉默。

李子荣站在门外,手脚冰凉。他想起那三截断玉,在晨光里清冷的光。那不是普通的玉,是母亲半生的念想,是外婆留下的最后的遗物。现在,它碎了,换三个陌生孩子的命。

值得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今天是他饿得只剩一口气,有人肯掰了玉镯救他,他会记那个人一辈子。

里屋传来压抑的哭声。是秀云在哭,声音闷在被子里,呜呜的,像受伤的兽。李守业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子荣退出堂屋,走到院子里。鸡在啄食,麻雀在枝头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像那只玉镯,掰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

他想起渡口那个穿旗袍的妇人。她现在去哪儿了?拿着那截断玉,能换到什么?半袋米?还是一天的安稳?

还有那个瞎子,他还在弹吗?《黛玉葬花》之后,弹什么?《宝玉哭灵》?还是别的更悲的曲子?

那三个孩子呢?吃了点红薯,能撑多久?一天?两天?然后呢?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这场战争,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人们只知道逃,从北逃到南,从城逃到乡,从活着逃向死亡,或者,从死亡边缘逃回活着。

傍晚时分,老张头回来了。他蹲在墙角,浑身是土,脸上有擦伤。李子荣给他端了碗水,他接过,一口气喝干,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

“渡口……惨啊。”他说,声音嘶哑,“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逃难的人。上海那边听说打得更凶了,房子成片成片地炸,人像蚂蚁一样往外涌。”

“张爷爷,你看见我娘了吗?”

“看见了。”老张头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娘……是好人。那玉镯,我知道,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为什么非要掰玉?不能给点别的吗?”

老张头摇摇头,掏出旱烟袋,但没点:“阿荣,你还不懂。人在绝境里,最需要的是希望。你娘给的不是玉,是希望——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肯把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救不相干的人。有了这点希望,人就能多撑一天,也许就撑到活命的时候。”

希望。李子荣想起那三个孩子接过红薯时的眼神,那不是感激,是希望重新燃起的微光。虽然微弱,但毕竟是光。

“可是玉碎了……”

“玉碎了,人活了。”老张头终于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划算。”

划算。这两个字从老张头嘴里说出来,有种沉甸甸的分量。他脸上那个“盗”字,就是当年为了救弟弟付出的代价。现在他说“划算”,那就是真的划算——用一件死物,换一条活命,怎么都值。

夜里,李子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眼前晃动着渡口的景象:黑压压的人群,妇人手里的金戒指,瞎子喑哑的三弦,婴儿微弱的啼哭,还有母亲掰断玉镯时,那声清脆得近乎残忍的“啪”。

他坐起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翻开《史记》。翻到《项羽本纪》,周先生用朱砂笔圈出的那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还在那里,红得刺眼。他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

天亡我。是谁的天?是项羽的天,是渡口那些难民的天,还是……所有人的天?

如果天要亡人,人为什么要挣扎?像母亲,掰了玉镯去救不相干的孩子;像老张头,脸上刺着字还要活下去;像那些难民,走了几千里路,只为了找一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也许,“天亡我”只是失败者的借口。真正不认输的人,会像母亲一样,把最珍贵的东西掰碎了,也要从天的指缝里抠出一线生机。

他合上书,躺回去。月光从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他盯着那亮斑,慢慢闭上眼睛。

梦里,他看见三截断玉在空中漂浮,发出温润的光。那光渐渐扩散,照亮了渡口,照亮了难民的脸,照亮了母亲决绝的眼神。然后,玉光化作无数光点,像萤火虫,飞向黑暗的夜空,变成星星。

也许,这就是希望的样子——碎成三截,却依然发光。

三天后,渡口的难民少了一些。

有的人继续往南走了,有的人在附近村庄找到了暂时的落脚处,还有的人……再也没有出现。埠头空了许多,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坐在石阶上,望着河水发呆。

李子荣又去了一次。这次他带着半袋米——是母亲让他带的,说“能帮一点是一点”。米不多,只够几个人分,但他还是去了。

那个穿旗袍的妇人已经不在了。柳树下空着,只有几片落叶。他问旁边的人,有人说她昨天就走了,拿着那截断玉,换了点钱,买了张去南边的船票。

“她说要去桂林,说那儿有亲戚。”一个老人说,咳嗽着,“走的时候,把旗袍的下摆撕了,包在脚上——鞋磨破了,脚全是血泡。”

李子荣想象着那个画面:墨绿色的旗袍,撕下一截,裹在血肉模糊的脚上。丝绸沾了血,会变成什么颜色?暗红?还是褐色?

他找到那个瞎子。瞎子还在弹三弦,弹的是《长生殿》。这次有人给了他一小块饼,他正慢慢地吃,吃得极其珍惜,每一口都嚼很久。

“老先生,”李子荣蹲下身,“那天……谢谢你的曲子。”

瞎子停下咀嚼,空洞的眼睛“看”向他:“曲子?什么曲子?”

“《黛玉葬花》。”

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凄楚:“那不是《黛玉葬花》,是《哭祖庙》。我瞎了,但心没瞎。那天弹的,是刘阿斗投降前,去祖庙哭祭的段子。”

李子荣怔住。《哭祖庙》,说的是蜀汉灭亡,后主刘禅投降前的故事。瞎子在那天弹这个,是巧合,还是有意?

“国破了,家亡了,还能哭祖庙,是福气。”瞎子轻声说,“怕的是,连祖庙都没得哭。”

他说完,继续吃饼,不再说话。李子荣把半袋米放在他身边,起身离开。走出很远,回头看去,瞎子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回家路上,他遇见小桃红。她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草药。

“去给周先生送药,”她说,“先生病了,咳嗽得厉害。”

“我跟你一起去。”

周先生的家很安静。院里的梅花还没开,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先生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脸色蜡黄,咳嗽时整个身子都在颤。

“先生。”李子荣轻声唤。

周先生睁开眼,看见他,勉强笑了笑:“子荣啊……坐。”

小桃红去煎药了。李子荣坐在床边,看着先生憔悴的脸。这才几天,先生好像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花白的胡子也失去了光泽。

“渡口……你去看了?”先生问,声音嘶哑。

“嗯。”

“看见了什么?”

李子荣把看到的都说了一遍:黑压压的难民,掰玉镯的母亲,弹三弦的瞎子,穿旗袍的妇人。周先生静静地听着,不时咳嗽几声。

等他说完,先生沉默了很久。窗外有风,吹得窗纸噗噗响。

“子荣,”先生终于开口,“你娘做得对。玉碎了,还能再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先生,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受苦?”

这个问题太大,太沉。周先生闭上眼睛,良久,才说:“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历史。历史不是书上的字,是血,是泪,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又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

他顿了顿,又说:“你娘掰玉镯,不是结束,是开始。从今天起,你会看到更多这样的事——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舍弃最珍贵的东西。有时候是玉,有时候是尊严,有时候……是别的。”

“那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周先生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深重的悲哀,“活下去。像你娘一样,像渡口那些难民一样,像老张头一样。活下去,就是胜利。”

活下去,就是胜利。这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要忍受饥饿,忍受寒冷,忍受失去,忍受眼睁睁看着珍爱的东西碎在眼前,还要弯腰去捡那些碎片,说“值得”。

药煎好了,小桃红端进来。周先生喝药时,手抖得厉害,药汁洒出来一些,染黄了被单。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喝毒药,但必须喝下去。

从先生家出来,天已经黄昏。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色,像渡口那截断玉在火里烧过之后的样子。李子荣和小桃红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

走到巷口,小桃红忽然说:“阿荣,我爹说……我们可能也要走了。”

李子荣猛地停住:“走去哪儿?”

“不知道。南边吧,越远越好。”小桃红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爹说,牛桥村待不住了。税警队查得越来越紧,当铺……可能保不住了。”

“那你……”

“我会给你写信。”小桃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如果……如果还能写信的话。”

李子荣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起私塾关闭那天,周先生说“只要我还在”。现在,小桃红也要走了。下一个是谁?父亲?母亲?还是他自己?

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像母亲那只玉镯,“啪”的一声,碎成三截。每一截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滚去,再也拼不回来。

“阿荣,”小桃红轻声说,“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

她转身走了,辫梢的银铃铛在暮色里发出最后一声脆响,然后消失在巷子深处。李子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回到家,秀云正在做饭。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的侧脸,那张脸上有疲惫,有悲伤,但还有一种东西——是掰断玉镯时的决绝,是明知前路艰难还要走下去的坚韧。

“娘,”李子荣说,“玉镯没了,你会后悔吗?”

秀云添了根柴,火“噼啪”一声炸开:“后悔什么?玉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三个孩子……我今天去看了,还活着。这就够了。”

够了。两个字,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李子荣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看着灶膛里的火。火苗跳跃,明灭不定,像希望,像生命,像这个时代里所有破碎又顽强的东西。

“娘,”他说,“我会好好活下去。”

秀云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放在他头上:“嗯,好好活。”

屋外,夜色浓重。渡口的方向,还有零星的灯火,是那些还没走的难民点的篝火。火光微弱,但在黑暗里,毕竟是一点光。

就像母亲掰碎的那只玉镯,碎成三截,每一截都在不同的人手里,发出微弱但真实的光。

那光也许照不亮整个黑夜,但至少,能让几个人看清脚下的路,多走几步,走到天亮。

而天亮之后呢?

没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天总会亮的。

就像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

就像玉碎了,人还在。

人还在,希望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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