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的细纱,在室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光晕。空气中的药味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特有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微凉。
沈清弦早已醒来,或者说,她并未真正沉睡。脑海中反复推演的计划和对周遭环境的警惕,让她处于一种浅眠而清醒的状态。她靠在引枕上,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昨日多了几分内敛的锐光,如同拭去尘埃的利刃,虽未出鞘,寒意已生。
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守夜的丫鬟起身了,接着是压低嗓音的交谈和轻手轻脚的收拾声。一切都遵循着侯府严谨的规矩,看似井然有序。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留在内室门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姐,您醒了吗?该用药了。”是春桃那细细软软的声音。
“进来。”沈清弦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与虚弱,恰到好处。
帘子被掀开,春桃端着黑漆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碟蜜饯。她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湖蓝色比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发间也别了一支以往不曾见过的、做工精致的银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缠枝梅花。
沈清弦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全身,最后在她端着药碗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对绞丝银镯依旧赫然在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仿佛被那浓烈的药味呛到,轻轻侧过头,掩唇低咳了两声。
春桃见状,连忙将托盘放在床头矮几上,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小姐,可是又难受了?这药是太医新调整的方子,说是对化瘀活血有奇效,您趁热喝了,身子才能好得快。”她说着,便伸手过来,想要如往常一般扶起沈清弦。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沈清弦肩膀的瞬间,沈清弦却像是无意间抬手整理额前的碎发,恰好避开了她的搀扶。春桃的手再次落空,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模样,垂手退后半步。
“无妨,”沈清弦喘了口气,声音微弱,“我自己来。”她挣扎着,似乎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坐直一些,动作显得十分吃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虚汗。
春桃站在一旁,看着沈清弦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她嘴上却依旧说着关切的话:“小姐,您重伤未愈,还是让奴婢伺候您吧。若是再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侯爷和夫人该心疼了。”她特意将“夫人”二字咬得稍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和某种隐晦的优越感。
沈清弦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深意,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然后缓缓伸出手,自己去端那碗药。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连碗都端不稳,药汁在碗中晃荡,险些泼洒出来。
春桃下意识地又想上前帮忙,但想起前两次被避开的情形,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动,只是目光紧紧盯着那碗药,似乎在担心沈清弦会失手打翻。
沈清弦用眼角的余光将春桃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屏住呼吸,忍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小口小口地将药汁饮尽。每喝一口,她的眉头都紧紧蹙起,显得异常痛苦。喝完最后一口,她立刻将空碗放回托盘,仿佛那碗有千斤重,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春桃连忙递上清水和蜜饯。
沈清弦漱了口,又含了一颗蜜饯在嘴里,甘甜的味道稍稍压下了苦涩,她才仿佛缓过气来。她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带着重伤者特有的、对身边琐事的依赖和好奇:“春桃……你今日这身衣裳……倒是鲜亮,这簪子……也精巧,以前似乎没见你戴过?”
春桃没料到沈清弦会突然问起这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眼神有些闪烁,带着一丝被关注到的欣喜和某种心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支银簪,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和含糊其辞:“回小姐,这……这是前几日张妈妈见奴婢伺候小姐尽心,赏……赏给奴婢的。说是夫人库房里用不着的旧物,放着也是白放着……”
张妈妈?柳氏的心腹。夫人库房里的旧物?沈清弦心中冷笑更甚。柳氏库房里的“旧物”,只怕比寻常富户家小姐的体己还要精致贵重。这对绞丝银镯,这支缠枝梅银簪,无论是做工还是成色,都绝非一个普通二等丫鬟能用得起的“赏赐”。更何况,张妈妈为何要越过她这个正经主子,来“赏赐”她身边的丫鬟?其拉拢、收买之意,昭然若揭。
“哦?张妈妈倒是有心。”沈清弦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缓缓移动视线,目光落在春桃的鞋子上——那是一双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纹的软底绣花鞋,鞋尖还缀着细小的珍珠。这鞋面的料子,似乎是前不久柳氏刚赏给各房小姐做春衣的江南云锦,数量有限,连她这个嫡女都还没得上身,竟先穿在了一个丫鬟脚上。
好,很好。柳氏为了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还真是舍得下本钱。而春桃,显然也十分享受这种背主得来的“体面”,甚至有些忘乎所以,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不合身份的穿戴展示出来。
春桃见沈清弦没有深究,只是淡淡夸了一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那点心虚也迅速被一种“连小姐都注意到了”的虚荣感所取代。她笑着,语气似乎也更放松了些:“能伺候小姐是奴婢的福气,张妈妈和夫人也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才对奴婢多加照拂的。”
这话听着恭敬,实则却是在暗示她与柳氏那边的亲近关系,隐隐有抬出柳氏来压人的意味。
沈清弦心中一片冰寒,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病弱无力的样子,甚至顺着她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声音轻飘飘的:“是啊……母亲……待下人一向宽厚。”她说着,又轻轻咳嗽了几声,显得疲惫不堪,“我有些累了,想再歇会儿。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姐。”春桃应了一声,端起托盘,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那湖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新熏的、不属于丫鬟份例的淡淡花香。
沈清弦缓缓闭上双眼,胸腔里却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春桃……这个背主求荣的奴才,不仅成了柳氏监视她的眼睛和耳朵,甚至已经开始享受这种背叛带来的“好处”,并且隐隐有恃无恐之势。
不能再留了。
必须尽快除掉她,既是斩断柳氏伸过来的爪子,也是借此机会,在这锦瑟院内立威,让其他还在观望或者心思浮动的下人看清楚,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只是,该如何动手?直接发作,恐怕会打草惊蛇,让柳氏有所防备。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春桃自己跳出来,并且犯下足够被打杀或者发卖罪名的契机。
沈清弦的指尖,在柔软的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栽赃?陷害?还是……等她自己按捺不住,露出更大的马脚?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窗纱,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间流逝。
沈清弦静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着她内心并不平静的筹谋。
第一个要清理的障碍已经锁定。
接下来,就是等待,或者……创造一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