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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傅盛衡紧蹙的眉头微松,沉声道:
“让他们进来。”
宋阮阮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皇子公主的?傅盛衡你什么时候……”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群孩子便鱼贯而入。
为首的太子与三皇子已是翩翩少年,举止沉稳,恭恭敬敬地向我和傅盛衡行礼: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而年纪尚小的二十公主和三十三皇子,则像两只欢快的小鸟,直接扑了过来。
三十三皇子熟练地钻进我的怀里,二十公主则抱住了傅盛衡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着:
“父皇!”
傅盛衡瞥见宋阮阮裙摆上刺目的血迹,眉头再次蹙起,似乎怕污了孩子的眼。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揽着宋阮阮的手,转而将二十公主稳稳抱进怀里,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小心:
“囡囡乖,这里脏,父皇抱你去别处玩。”
宋阮阮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尤其是傅盛衡怀中那个玉雪可爱、与他眉眼极为相似的小女孩,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甚至顾不上自己小产后的虚弱,声音颤抖,带着破音的尖锐:
“傅盛衡!你告诉我,这些……这些难道都是你的孩子?!”
不等傅盛衡回答,二十公主的生母李昭媛率先忍不住了。
她柳眉倒竖,语气带着被冒犯的愤怒:
“宋妹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姐妹为陛下诞育皇嗣,辛劳无比,这些皇子公主,不是陛下的血脉,还能是谁的?!”
李昭媛转向傅盛衡,委屈道:
“陛下!宋妹妹即便伤心过度,也不能如此信口开河,污蔑皇嗣血脉啊!”
傅盛衡看着怀中有些被吓到的女儿,再看向状若疯癫、口无遮拦的宋阮阮,
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柔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恶与不耐。
宋阮阮却仍不甘心,又指向我,声音凄厉:
“为什么?!傅盛衡你告诉我为什么!她推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处置她?!”
林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冷冽:
“宋美人,你怕是魔怔了,这宫中五十五位皇子公主,哪个不是在皇后娘娘的悉心照拂下,平平安安长大的?”
“娘娘若真有那等龌龊心思,何须等到今日,在你一个刚入宫的美人身上动手脚?”
淑妃也悠悠接口:
“可不是么?我记得生十三皇子时难产,是娘娘亲自守在产房外,调来了太医院所有圣手,才保得我们母子平安。”
“皇后娘娘待我们如亲姐妹,凡事公正无私,宽厚仁德,在这宫里谁人不知皇后娘娘是菩萨般的人物?”
“倒是你,宋美人,入宫不过半月,便搅得六宫不宁,如今还敢攀诬中宫,其心可诛!”
傅盛衡冷冷地瞥了宋阮阮一眼,语气冰寒刺骨:
“行了!不过是个还没坐稳的胎,没了便没了。”
“你如此失态,口出狂言,惊扰皇后,吓到朕的儿女,成何体统!”
“没了便没了?”
宋阮阮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听不懂一般。
她看着满屋子的孩子,看着傅盛衡怀中与他酷似的二十公主,
再看看周围那些同样年轻美丽的妃嫔,她们脸上或是嘲讽,或是冷漠。
她赖以生存的好孕,她以为独一无二的真爱,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宋阮阮眼睛一翻,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直接晕厥了过去,软倒在地。
傅盛衡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抱着女儿,对左右宫人淡漠吩咐:
“宋美人悲伤过度,神思不稳,送回她自己宫中静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宫人领命,迅速地将昏迷的宋阮阮抬了出去。
7
我本以为经凤仪宫那日闹剧,宋阮阮至少能安分些时日。
不想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她便又开始变着法儿地兴风作浪。
她总精准地出现在傅盛衡必经之路上。
有时是在御花园莲池畔的水榭边,披着轻纱翩翩起舞。
有时恰在傅盛衡去别的妃嫔宫中时,她总旧疾复发,堪堪晕倒在御驾前。
宫中的眼线传来消息,宋阮阮不知通过什么隐秘渠道,竟弄来了不少药性极为霸道的催情香料。
而傅盛衡,竟也颇为受用。
宫中妃嫔心思大多已经放在养娃上,并不屑这些争宠的手段。
因此宋阮阮风头一时无两,俨然有复宠之势。
傅盛衡来用凤仪宫用晚膳时,我不过提了一句让他雨露均沾。
他竟勃然大怒:
“阮阮她先前痛失孩儿,心神受损,行为是有些失当,朕不过是怜她孤苦,多宽慰几分。”
“你是朕的皇后,母仪天下,理当雍容大度,怎可也学那些庸脂俗粉,行拈酸吃醋之事?”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
我没提催情香的事,反而笑着给傅盛衡多夹了几道大补的菜。
次日清晨,妃嫔们依例来凤仪宫请安。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宋阮阮来得极早。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正红色的宫装,
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牡丹,艳丽夺目。
她见到我,只是微微屈了屈膝,语气暗藏锋芒:
“陛下说,臣妾年轻美丽,最是衬这鲜亮的红色,特意赏了这身料子让臣妾裁衣。娘娘不会怪臣妾穿得太过鲜亮,抢了风头吧?”
这一幕,与前世何其相似。
只是前世,她穿着这般颜色在我面前炫耀时,我已心如死灰。
而如今……
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
“妹妹喜欢便好。颜色而已,本宫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宋阮阮见我如此反应,脸上那抹故作的天真娇媚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轻视的恼怒。
“你还在装?谢琳琅,重生的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她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冷笑起来:
“你以为你费尽心机,搜罗这么多女人,生下这一大堆孩子,就能恶心到我?”
“我告诉你,你这种蠢货,就算重生一百次,也只会是同样的下场!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垫脚石!”
8
我抬眸,平静道:
“宋美人,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乃是宫中大忌,妄议者,轻则杖责,重则可是要掉脑袋的。”
“念在你初犯,本宫不予追究,以后,莫要再提了。”
宋阮阮显然认为我是在装模作样,她咬牙道:
“你演技再好又有什么用?谢琳琅,你生不出孩子,你留不住男人的心,就算你坐在这凤位上,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你以为你宫斗得过我吗?我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让你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那本宫就在此,预祝妹妹花红百日,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一胎八宝,与陛下琴瑟和鸣,恩爱永固。”
宋阮阮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就嘴硬吧!”
她愤愤地一甩袖,连告退都省了,转身便走。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紧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步而出。
林贵妃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
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男人的心?那玩意儿,值几个钱?”
林晚镜,便是我重生后,为傅盛衡聘入宫的第一个女子,貌美且好生养的寡妇。
入宫前,她已在诞下三子一女。
入宫后,更是一举诞下龙凤双胎。
长子聪慧过人,早早便被我亲自教养在名下。
如今,已是朝野称赞、地位稳固的储君。
我缓缓开口:
“太子,已经十五岁了。前几日太傅还说,太子仁厚聪慧,处事愈发沉稳,许多政务已能独当一面。”
林贵妃闻言,却没有接我的话茬,反而话题一转:
“娘娘可知,教坊司新来了一批异国贡女?”
“听闻其中有一位,来自极西之地,金发碧眼,肤白如雪,不仅容貌殊丽,更是善解人意,歌舞一绝。”
我轻叹一声:
“这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啊。”
三日后,宫中果然又多了一位新宠。
新宠凭借着金发碧眼的异域风情和热情奔放的舞姿,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傅盛衡那颗早已被各色美人养刁了的心。
新鲜感,永远是这后宫最有效的武器。
宋阮阮那套欲擒故纵、弱柳扶风的姿态,瞬间显得陈旧而乏味。
傅盛衡去她宫中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
宋阮阮显然急了。
她故技重施,在傅盛衡陪着异域美人在御花园赏玩时,她恰好险些晕倒在了不远处。
然而,这一次,傅盛衡只是远远瞥了一眼,眉头紧锁,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怎么又是她?身子既然这么弱,就好好在宫里待着,别整天出来惹是生非!传朕旨意,宋氏御前失仪,降为更衣,迁居北苑静养!”
北苑偏僻荒凉,与冷宫无疑。
宋阮阮终于按捺不住,冲到了我的凤仪宫。
她发髻微乱,眼神猩红。
早已没了往日刻意维持的娇柔,只剩下歇斯底里的愤恨。
“谢琳琅!你这个窝囊废!你除了不停地往陛下身边塞女人,你还会做什么?!你就只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吗?有本事你跟我堂堂正正地争啊!”
9
我正执笔批阅着内务府送来的账册,闻言,抬眸看她:
“宋更衣,擅闯中宫,以下犯上。看来之前的禁足,并未让你学会什么是规矩。”
“来人,拖出去,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宫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宋阮阮挣扎着,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随即竟疯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谢琳琅!你终于不装了吗?露出你的真面目了?!”
“你心里其实恨透了我吧?恨我前世抢走了你的后位,恨我害死了你全家,是不是?!”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庞,反问:
“听说重生,是上天给予那些心有不甘、含冤而亡的魂魄一次重来的机会。”
“那么宋阮阮,你前世享尽荣华,儿女成群,母仪天下,你又是因为什么,才会重来这一遭呢?”
宋阮阮疯狂的笑声和挣扎的动作,骤然僵住。
我没有等她回答,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说道:
“帝王家,哪来那么多情种?你说是吗?宋阮阮。”
宋阮阮像是被点中心中最隐秘的事,慌乱道:
“至少比起你,我是赢家!”
我笑了笑:
“你错了,我不会恨你。因为从头到尾,我可能是你的敌人,但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
“你以为,他为你折腰,才肯为你废后杀妻,屠戮谢氏满门吗?”
“不,他只是需要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来铲除功高震主、盘根错节的谢家。”
“甚至他多年无子,都只是他算计中的一环,你和你的孩子,只是他巩固权力、清除异己最完美的一把刀。”
阮阮的声音尖利:
“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后宫前朝,从来便是一体。所谓的宫斗,便是政斗。前世,是我谢家满盘皆输。”
“可你宋阮阮,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罢了。”
“你,根本就没有上桌的资格。”
宋阮阮瞳孔骤缩,张着嘴,还想说什么。
我却已经厌倦地挥了挥手:
“带下去,本宫不想有人再听见她说话了。”
亲信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
我转身,看向窗外。
庭院中,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早很多。
次月,深秋。
傅盛衡因长期沉溺酒色,掏空了根基,加之那些虎狼之药的侵蚀,
在一个秋雨潇潇的深夜骤然驾崩,未留遗诏,亦未及安排身后之事。
国丧钟鸣,响彻宫阙。
10
国不可一日无君。
在谢氏家族以及一众拥护嫡统的朝臣鼎力支持下,时年十五岁的太子傅琛翊于灵前即位,改元熙景。
我作为先帝嫡后,被尊为母后皇太后,迁居慈宁宫。
而太子生母林贵妃,亦被尊为圣母皇太后。
新帝年少,尚未大婚,朝政暂由两位太后与几位辅政大臣共同协理。
我下的第一道懿旨,便是恩恤先帝妃嫔,
凡未曾诞育子嗣者,可领一笔丰厚的赏银,由母家接回,自行婚嫁,全其天年。
已诞育皇子公主者,可随子女居住王府或公主府,亦可选择留在宫中颐养天年,一切用度照旧。
此旨一下,后宫之中,感念之声不绝。
许多原本因无子而前途渺茫的妃嫔,重获自由。
而那些有子女傍身的,也有了更多的选择,不必再困守于一方宫墙之内。
处理完这些琐事,我仅带着两名心腹,去了暗无天日的秘狱。
最深处的牢房里,一个身着囚服、鬓发散乱的身影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墙上。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冲天的恨意,
挣扎着想要扑过来,铁链哗啦作响:
“毒妇!谢琳琅你这个毒妇!朕早就该杀了你!杀了你谢家满门!”
“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你不得好死!”
傅盛衡未曾驾崩,而是被李代桃僵,秘密囚禁于此。
我站在牢门外,平静地看着他如同困兽般咆哮,待他声嘶力竭,才淡漠开口。
“傅盛衡,你应该谢谢我。”
“谢我留了你一命,我替你想过很多种死法,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但后来觉得,让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你了。”
“你……!”
傅盛衡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朕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你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天命?”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我缓缓从身旁心腹手中接过一根乌黑的长鞭,鞭身浸过盐水。
毫无预兆地,我手臂一扬,傅盛衡的脸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我盯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声音冷冽:
“你这前半生,还不够顺遂吗?岳丈倾尽全力扶持你夺嫡登基,贤妻为你打理后宫,美妾环绕为你开枝散叶,天下太平让你安享富贵……”
我再次扬鞭,这一次,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更深的血痕。
“我最讨厌的,就是‘天命’二字!”
“苍天凭什么决定我的命运?又凭什么裁决我谢家满门的生死!”
“所谓天命,不过是你们这些懦夫用来粉饰野心、践踏他人的遮羞布,是弱者才会跪拜的虚幻神祇!”
我向前一步,逼近牢门,目光如刀:
“傅盛衡,你看清楚了。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琛翊,垂帘听政的是我!”
“这万里江山,依旧稳固!而你这所谓的‘真龙天子’,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听着外面的盛世繁华,苟延残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才是你的命!”
“是我,谢琳琅,为你定的命!”
傅盛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脸上血污与绝望交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扔下染血的长鞭,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沿着幽暗的甬道,一步步向外走去。
身后,是失败者不甘的咆哮。
前方,甬道的尽头,天光微亮。
当我终于踏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熙景元年的第一场雪,正悄然落下。
细碎的雪花如同筛落的琼瑶,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宫墙殿宇。
覆盖过往,涤荡尘埃,孕育新生。
瑞雪兆丰年,来年,定会是个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