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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启二年三月二十,石砫宣抚司衙门张灯结彩,廊檐下红灯笼簇簇悬垂,映得青砖地面一片喜气。震天鞭炮声渐歇,杀猪宰羊的腥香混着醇厚酒香,悠悠飘出三里开外。今日摆的是庆功宴,一庆永宁平乱初定、流民归田;二庆綦江黑虎沟大捷、团练借势分得西南防务;三庆震雷营扩编完成,石砫终得一支可堪一战的精锐火器营。

正堂内八桌宴席次第排开,石砫、永宁、綦江三地文武济济一堂,觥觥交错间尽是酣畅。主桌之上,秦昭身着常服端坐主位,神色沉静如渊;左侧张凤仪一身素雅衣裙,眉眼间透着干练;马祥麟虽伤势未愈、面色尚带几分苍白,却依旧腰杆挺直,英气逼人;马怀远刚从綦江赶回,脸颊那道被郑千户亲兵留下的疤痕尚未消退,反倒添了几分悍勇。核心将领与工坊顶尖匠师亦位列主桌,皆是近期立功之臣。其余各桌,各级军官、有功士卒与匠坊管事依次落座,高声谈笑,喧腾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内喧闹渐起。秦昭缓缓起身,手中端着酒杯,目光扫过全场。刹那间,原本嘈杂的厅堂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聚在她身上。

“今日庆功,我不多说废话。”她的声音清朗沉稳,穿透席间酒气,“第一杯酒,敬战死的将士们——永宁平乱、綦江剿匪、石砫练兵,前后阵亡八十七人,负伤三百余。是他们的血,换来了眼下这份安宁。”

话音落,秦昭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

全场肃然,主桌将领与末席士卒皆端起酒杯效仿,酒液落地的声响整齐划一,透着沉甸甸的敬意。

“第二杯酒,敬在座诸位。”秦昭重新斟满酒杯,“没有诸位浴血奋战、日夜操劳,便没有石砫的安稳,更没有永宁的重生、綦江的初定。这份功劳,属于每一个人。”

她仰头一饮而尽,杯底朝天。

“干!”全场齐声响应,举杯同饮,烈酒入喉的灼热,点燃了胸中豪气。

“第三杯酒,”秦昭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凤仪,亦扫过席间负责后勤、造械的管事,“敬所有在后方默默付出的人——筹粮赈灾、治伤抚恤、精工造械。前线的仗能打赢,根基全靠后方撑着。凤仪,替我敬大家一杯。”

张凤仪起身,眼眶微红却语气坚定:“婆婆言重了。后方众人皆是各司其职,不敢居功。这杯酒,我替大家饮下,定不负前线将士所托!”说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三杯酒毕,席间气氛愈发热烈。

马祥麟端着酒杯,径直走到燧发枪工坊总领刘匠头那一桌。刘匠头正被几个年轻工匠围着敬酒,见马祥麟走来,连忙起身避让:“马守备亲自过来,折煞小的了!”

“刘师傅不必多礼。”马祥麟举杯示意,语气诚恳,“綦江那一仗,若非你带领工坊造出的改进型燧发枪,我们未必能零阵亡剿灭悍匪。这杯酒,我敬你。”

刘匠头受宠若惊,连忙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少爷说笑了!都是按夫人的图纸和吩咐办事,小的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之外,更有匠心。”马祥麟正色道,“母亲已吩咐,工坊要尽快将燧发枪月产量提至两百支,震雷营扩编后,急需火器补充。后续工坊的事,还要劳烦刘师傅多费心。”

“请马守备放心!”刘匠头拍着胸脯保证,“小的已让工匠轮班赶工,原料也由凤仪夫人那边优先调配,定能按时完成任务!”

另一边,马怀远正被几个永宁团练的军官围着。这些军官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在永宁、綦江两地独当一面,个个意气风发。

“马把总,咱们永宁团练已有六百人,什么时候能扩到一千人?有了足够人手,綦江那边也能彻底站稳脚跟!”一个年轻军官高声问道。

“急不得。”马怀远笑着摆手,抿了口酒道,“兵贵精不贵多。眼下这六百人,都是经过实战历练的,再打磨三个月,战斗力能顶得上一千个疏于操练的卫所兵。等永宁粮产跟上,再慢慢扩编不迟。”

“说得是!”另一个军官附和道,“咱们有燧发枪在手,一人能顶卫所兵三个,就算人数少点,也能稳稳压住场面!”

席间正热闹,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慌乱。众人笑声渐歇,纷纷扭头望向门口。

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径直走到主桌旁,俯身在秦昭耳边低语数句。

秦昭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眉峰微蹙,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寒芒——朱燮元果然动手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这丝情绪转瞬即逝,她迅速恢复平静,起身对席间众人道:“诸位尽兴饮酒,我有几件急事要处理,去去就回。”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席。张凤仪与马祥麟对视一眼,皆察觉到事态不对,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后堂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墙面光影斑驳。屋内站着两人,一个是风尘仆仆的信使,一身尘土尚未掸去,显然是从重庆日夜兼程赶来;另一个身影让马祥麟颇为意外——竟是工坊里负责烧制“人造燧石”的年轻工匠陈二牛,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仿佛承受着极大的恐惧。

“何事惊慌?”秦昭推门而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信使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夫人,重庆出事了。朱大人此前送来学习火器技艺的工匠,昨日全死了。”

“全死了?”马祥麟脸色一变,上前一步追问,“怎么死的?疫病还是意外?”

“朱大人对外宣称是瘟疫。”信使抬头,眼神带着疑虑,“但小的暗中打探得知,那些工匠死状蹊跷,个个七窍流血、全身发黑,根本不像是普通瘟疫的症状。更奇怪的是,死的只有咱们石砫派去协助教学的工匠,重庆本地工匠一个都没事。”

秦昭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陈二牛身上,语气冷淡:“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二牛“噗通”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他涕泪横流,声音发颤:“夫……夫人……小的闯大祸了……”

“说清楚。”秦昭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让陈二牛愈发恐惧。

“前几天,朱大人派来监督工匠学习的孙监工,特意找小的喝酒。”陈二牛结结巴巴道,“他一个劲地灌我,趁我喝醉了,就追问人造燧石的配方。小的脑子一糊涂,就把配方全说了……”

“全说了?”马祥麟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人造燧石是咱们火器的核心机密之一,你竟敢全说出去?!”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陈二牛不停地磕头,额头很快磕出了血痕,“连硼砂的比例、熔炼的温度、退火的时间,小的都交代了!小的对不起夫人,对不起石砫!”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张凤仪脸色发白,低声道:“婆婆,人造燧石配方泄露,咱们的燧发枪优势岂不是要没了?”

秦昭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心中已将前因后果捋得清明:朱燮元派工匠来学习是明路,让孙监工灌醉陈二牛套话是暗路,他要的从来不是“学习”,而是彻底掌控火器核心技术。如今配方到手,那些知晓石砫火器工艺的工匠,就成了随时可能泄露他手段的隐患,自然要灭口。这步棋又狠又绝,半点余地都不留。

她看向信使:“那些工匠的尸体呢?”

“已经被朱大人下令烧了,说是怕瘟疫扩散。”信使答道,“小的赶到时,只看到一堆灰烬。”

“烧得干净,死无对证。”秦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朱燮元这手段,狠辣果决,倒是半点不拖泥带水。他是算准了,咱们即便知晓真相,也奈何不了他。”

“朱燮元竟敢如此肆无忌惮!”马祥麟怒不可遏,“这分明是谋杀!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秦昭抬手制止他,目光重新落在陈二牛身上,“你再仔细想想,除了配方的明面数据,你还说了什么?比如硼砂的提纯方法、石英砂的粒度筛选标准、熔炼时炉温的精准控制技巧——这些你没说,对吗?”

陈二牛一愣,随即连忙摇头,泪水混着额头的血迹往下淌:“没……没有!那些都是小的自己琢磨出来的实操技巧,当时喝醉了,只想着把配方数据说清楚,根本没想起这些……”

“那就好。”秦昭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朱燮元拿到的只是‘残方’。没有那些实操技巧,照方烧出来的人造燧石,要么质地太软,要么脆性太大,用不了几次就会碎裂,根本无法适配咱们的燧发枪。”

她看向信使:“你即刻返回重庆,暗中打探朱燮元是否已经开始试制人造燧石,有任何结果,第一时间回报。”

“是!小的遵命!”信使领命,起身匆匆离去。

书房内只剩秦昭三人与跪在地上的陈二牛。秦昭走到陈二牛面前,缓缓开口:“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吗?”

“小的泄露机密,差点误了大事,罪该万死!”陈二牛磕头不止。

“泄露机密是错,但你最大的错,是轻信与不设防。”秦昭摇头,“孙监工无故对你示好、刻意灌酒,摆明了别有用心。作为掌握核心技术的工匠,你本该时刻警惕,可你却毫无防备,轻易就被人套了话。技术是石砫的命根子,你的一时疏忽,可能葬送石砫上下几万人的前程。”

陈二牛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按军法,泄露核心机密者,当斩。”秦昭的声音冰冷,让陈二牛瞬间面如死灰。但她话锋一转,“不过,念你是初犯,且人造燧石的核心实操技巧并未泄露,更念你在烧制技术上确有才华,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陈二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求生的光芒:“夫人!小的愿做任何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弥补过错!”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秦昭说道,“从今日起,你升为匠师,月俸翻倍。但你要完成三件事:第一,把人造燧石烧制的所有工艺细节,包括你琢磨出的实操技巧,全部写成文书、画成图谱,妥善保管;第二,挑选十个资质尚可的学徒,将技术传承下去,但要记住,不可一次性教全,每人只传授一部分,避免再次出现机密泄露的情况;第三,我给你一个新任务——改进黑火药。”

“改进黑火药?”陈二牛愣住了。

“没错。”秦昭点头,“如今咱们用的黑火药,威力有限,烟雾大,残渣多。我要你尝试制作‘颗粒火药’,把火药做成小米大小的颗粒,这样燃烧更充分,威力更大,烟雾也更小。工坊的所有资源都可以任你调用,需要什么,直接找刘匠头或凤仪协调。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成果。”

“小的明白!小的定不辱命!”陈二牛激动得再次磕头,“多谢夫人饶命!多谢夫人信任!”

“去吧。”秦昭摆摆手,“记住今日的教训,莫要再犯。”

陈二牛千恩万谢地退下,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张凤仪担忧道:“婆婆,朱燮元既然已经动手灭口,接下来会不会对咱们采取更激进的手段?”

“大概率会。”秦昭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他现在还不敢直接对咱们动武。辽东战事吃紧,朝廷急需火器支援,而他能拿到合格燧发枪的唯一渠道,就是咱们。在拿到足够的火器之前,他只能暂时隐忍。”

“那咱们还要继续卖燧发枪给他吗?”马祥麟问道。

“卖,为什么不卖?”秦昭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这次要改规矩:只卖成品,绝不泄露任何技术细节;价格翻三倍,而且要分批交付,吊着他的胃口。他急着向朝廷交差,自然会答应。”

“三倍价格?他肯吗?”张凤仪有些疑虑。

“他会肯的。”秦昭笃定道,“辽东的催文一封接一封,兵部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咱们必须趁这段时间加快发展:祥麟,震雷营的扩编和训练要抓紧,务必在三个月内练成精锐;凤仪,工坊的扩产、原料的调配,还有高产作物的推广,都要盯紧;怀远那边,要尽快稳固綦江西南防务,按之前定下的‘三步走’策略,慢慢渗透卫所。等咱们把永宁彻底消化、綦江完全掌控,工坊形成稳定产能,朱燮元再想动咱们,就得掂量掂量代价了。”

马祥麟与张凤仪齐声应道:“是!”

“好了,回去吧。”秦昭整理了一下衣袍,“庆功宴还没结束,别扫了大家的兴。”

三人返回宴席时,席间的喧闹依旧。秦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落座,拿起酒杯与身旁的将领谈笑风生,敬酒劝饮,神色自然。但张凤仪敏锐地察觉到,婆婆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像冬日的寒冰,看似平静,内里却藏着刺骨的锋芒。

她心中清楚,经此一事,石砫与朝廷之间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纱,已然被彻底捅破。往后的日子,没有所谓的“君臣相得”,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博弈,甚至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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