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所有的彷徨、痛苦、不舍,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坚硬冰冷的礁石——那是决意前行的意志核心。陈栖的心境,在极致的挣扎后,进入了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迅速而有序地开始行动。
首先,他需要销毁和整理所有不能带走、或可能暴露秘密的物品。
那张记录了“八脉供能,生魂为柴”恐怖真相的油纸图,他早已将内容细节牢牢烙印在脑海。此刻,他将油纸图再次展开,借着油灯最后的光芒,如同举行某种无声的告别仪式般,最后一次审视那阴阳双鱼、八条主脉、无数毛细血管般的细线,以及月牙山深处那搏动的鬼面心脏。然后,他拿起油纸一角,凑近灯焰。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坚韧的油纸,边缘迅速卷曲、碳化,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油脂和特殊药水燃烧的微辛气味。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平静无波的脸庞,将那狰狞的图示一点点吞噬、化为灰烬。从此,这幅图只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也成为驱动他前行的最深动力。
接着是竺先生给的那包资料。他将其中关于外部世界地理、幽泉宗传闻、以及部分重要人物关系分析的关键部分,反复诵读、强行记忆。这些将成为他未来在外界生存和探寻的初步指南。然后,他将剩余的资料,连同那本早已记熟的无名册子原本,一同投入了炭盆。火焰升腾,将这些来自不同渊源的智慧与线索,化为飘散的青烟和温暖的余烬。
然后,他开始准备留给竺先生和裴湘的东西。给竺先生的,是一张薄薄的、用特殊药水(竺先生以前给他处理伤口时用过,他记住了气味和大致成分,用厨房材料勉强模仿)浸泡过的粗纸。纸上没有文字,只有几个极简的、只有他们二人才可能明白含义的符号——一个代表“离开”的箭头,一个代表“谢”的拱手图形,以及一个代表“月牙山心脏”的扭曲标记旁打了一个问号。这张纸被他小心地折好,塞进了斋舍内一处只有竺先生才知道的、极其隐蔽的墙缝夹层里。如果竺先生回来查看,自然会明白他的选择、他的感谢,以及他对月牙山核心最深的疑问。
留给裴湘的,则更加隐晦而危险。他无法留下任何实物或直接信息。最后,他选择了那包裴湘之前送他的、还剩少许的松烟墨。他将墨块取出,用“晦明”短剑的剑尖,在其不起眼的底部,极其轻微地刻了两个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只有裴湘亲手研磨时可能偶然触碰才会感觉到的小字——“待归”。然后将墨块放回原包装,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既是一种无言的承诺,也是一种暗示——他并非不告而别,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并期盼着归来之日。
做完这些,他开始整理行装。一个结实的小包袱,里面是:几套最旧最不起眼的深色换洗衣物;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干粮(耐存放的烙饼和肉干);水囊;竺先生给的伤药和剩余的金疮药;薛无常笔记中提到的几种通用解毒药材的小包;一小袋散碎银钱和几枚应急的铜钱(大部分银钱被他分开藏于身上不同位置);以及那些自制的防身物品——改良吹针筒、袖箭、几包“障目散”和烟雾弹、以及那条特制的机括腰带。慧明所赠的菩提念珠依旧戴在腕间,“晦明”短剑则被他用粗布条仔细缠裹了剑柄和部分剑鞘,背在了身后衣服内里,外面再套上外衣,若不仔细搜查极难发现。
至于那半截作为接应信物的“鲁班尺”(梁执事信中提到的),他贴身藏好。
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近拂晓。他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实则运转心法,调息凝神,将身体和精神都调整到最佳状态,同时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今日白天的行动和夜晚的计划。
白天,他必须表现得与往常无异,甚至要更加“正常”,以麻痹可能的监视者。他要去听课,去灶房用饭,或许还要故意在书院内多走动,让人看到他这个“新晋英才”在经历月牙山凶险后,依然“安分”地留在书院。
同时,他需要寻找一个合理的机会,制造短暂的监视盲点,为晚上的脱身做准备。
机会在午后出现了。书院的厨房管事再次找上了他——后院那几块原本分配给某个仆役的菜地,因为那仆役“家中有事临时告假”,急需有人照看浇水施肥,免得菜苗枯死。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没什么好处,自然没人愿意干。管事大概觉得陈栖虽然成了“英才”,但毕竟出身低,且“老实听话”,便又来央求。
陈栖略作沉吟,便点头答应了。这正是他需要的——一个合理的、可以长时间待在相对僻静、且气味环境能干扰感知的后院的机会。
整个下午,他都在后院菜地忙碌。浇水、施肥、除草,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个认真干活的杂役。他能感觉到,那道(或那几道)始终如影随形的、阴冷的监视气息,在后院外围徘徊,时近时远,显然也被这浓烈的“农家肥”气味干扰得不轻,难以像往常那样时刻锁定他的精确位置和动作。
黄昏时分,他完成工作,去井边打水清洗。就在他弯腰从井中提起水桶,水花四溅、身体被水桶重量带得微微前倾的瞬间,他脚下似乎“不小心”滑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半步,水桶脱手,“噗通”一声砸回井里,溅起更大的水花。
“哎哟!”厨房管事在不远处惊呼。
陈栖连忙稳住身形,对着井口做了个懊恼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湿了半边的裤腿和鞋子,对管事比划着表示需要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管事皱了皱眉,但看着陈栖“狼狈”的样子,也没法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陈栖低着头,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后院,朝着斋舍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那道监视气息在他离开后院时迅速跟了上来,但似乎因为刚才的混乱和水汽干扰,锁定得并不像平时那样紧密。
回到斋舍,他迅速关上门。但没有点灯,也没有真的换衣服。他静静地站在门后,将感知提升到极限,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那道气息在斋舍外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如同蛰伏的毒蛇,耐心等待着。不止一道,是两道。一左一右,隐隐封住了斋舍的前后通路。
陈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窗外是书院的后墙和一片稀疏的竹林,此刻天色已暗,竹林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耐心等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书院内大部分地方熄了灯,只剩下走廊和路边的零星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
就是现在。
他没有走门,也没有走窗。而是来到房间内侧,那处葛老曾提醒过的、有旧痕的西墙第三块砖前。他没有去动暗格(那里或许已经空了,或许是个陷阱),而是用指尖沿着砖缝极其轻微地摸索、感受。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半截“鲁班尺”,没有用它去开启什么,而是将尺子尖端,对准砖缝中一个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轻轻一按。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机括松动的声响,不是来自砖块,而是来自旁边的墙壁!紧接着,陈栖脚下的一块看似寻常、与周围严丝合缝的地砖,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黑黢黢洞口,一股带着陈年土腥味和淡淡霉味的凉风从洞口涌出。
果然!葛老那句“有旧痕”,不仅仅是提醒有暗格被开启过,更深层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多年前竺先生他们这些“外来者”暗中挖掘、用以紧急逃脱或传递消息的备用密道入口之一!而开启它的“钥匙”,并非那枚黑色薄片(那是醉仙楼柴房暗格的钥匙),而是这半截代表鲁班门传承和梁执事信任的“鲁班尺”!梁执事和竺先生,早已为他安排好了这最后的、最隐秘的退路!
陈栖没有丝毫犹豫,将尺子收回怀中,侧身滑入洞口,同时反手轻轻一拉。洞口上方的地砖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
地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阴冷潮湿。陈栖没有点火折子(光亮和烟气可能暴露),而是将感知提升到极限,同时回忆起竺先生资料中关于这条密道走向的零星记载(资料中并未明说,但有几处标记和描述与此隐隐对应)。他摸索着湿滑的墙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地道并不长,而且似乎并非直线,中途有几个转折和向上的坡度。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极其微弱的光线和流水声。陈栖加快脚步,来到尽头,发现是一处被茂密藤蔓和乱石半掩的洞口,洞口外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桃花坞穿城而过的那条小河的一条不起眼的支流,位于城南偏僻处,靠近城墙根。
他拨开藤蔓,钻出洞口,迅速隐入河边茂盛的芦苇丛中。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地道中的霉味。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借着黯淡的星光,辨认方向。
这里已经是城南边缘,距离废弃砖窑不算太远,但中间隔着一些民宅和荒地。他需要绕开可能有人巡逻的大路和灯火区域。
他如同真正的夜行者,将“踏絮”轻功施展到极致,身形在夜色、阴影、屋脊、巷道间无声无息地穿梭,避开偶尔路过的更夫和巡夜的兵丁。腕间的念珠传来稳定的凉意,帮助他维持着高度的警觉和心神的清明。
子时将近,他终于靠近了城南边缘的废弃砖窑区域。这里早已荒废多年,只剩下几座巨大的、黑黢黢的窑炉残骸和堆积如山的破碎砖瓦,荒草丛生,人迹罕至,连野狗都很少来此。
夜色深沉,月隐星稀,只有远处城墙上的气死风灯投来极其微弱模糊的光晕。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残破砖瓦缝隙发出的呜咽声,如同鬼哭。
陈栖伏在一座半塌窑炉的阴影里,凝神感知。他没有贸然现身,而是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观察着约定地点——最大那座窑炉背风处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时正刻,远处城墙方向传来隐约、单调的更梆声,余韵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
就在梆声余韵将散未散之际,空地边缘一堆破碎瓦砾后,一道极其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如同从地面升起。那人影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陈栖屏住呼吸,仔细感知。那人影气息收敛得极好,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生气,却也没有阴煞邪祟的污秽感,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陈年木头和金属混合的奇特气味,沉稳而内敛。
他等待了片刻,确认附近再无其他埋伏或异常后,才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脚步轻盈,不发出任何声响。
那人影似乎在他走出的瞬间便已察觉,微微转动身体,面向他。斗篷的兜帽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栖在距离对方三丈外停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那半截“鲁班尺”,将刻有“癸卯”字样的一面对向对方。
斗篷人影静立片刻,也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修长,在黯淡的星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经过长期打磨的润泽感。手中,赫然握着另外半截鲁班尺,同样刻着“癸卯”。
两截断尺的断口,在星光下似乎隐隐吻合。
人影似乎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不可察),将断尺收起,然后对陈栖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跟上。
陈栖不再犹豫,收起断尺,保持警惕,跟在那人影身后。
斗篷人影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他领着陈栖,在迷宫般的废墟和荒草中穿行,时而左拐,时而右绕,有时甚至直接从看似无法通过的乱石堆缝隙中侧身挤过。
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来到砖窑区最深处,一面倚靠着山壁的半塌窑炉前。人影停住脚步,在窑炉内侧一处看似普通、长满苔藓的砖墙上,以特定的节奏和力道,敲击了数下。
“咔……咔咔……咔……”
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砖墙竟然向内缓缓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和一股更加明显的、陈年木头与金属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栖有些熟悉的、属于竺先生的、那种混合了陈旧书卷和淡淡药草的气息?
人影侧身,示意陈栖进入。
陈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眼前是一条向下倾斜的、仅靠壁上几盏昏黄油灯照亮的狭窄通道,石阶湿滑,空气阴冷。
斗篷人影走在前方,依旧沉默。陈栖紧跟其后,手指已悄然扣住袖中的一枚淬毒吹针。
通道不长,很快便来到尽头——一间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的石室。石室四壁嵌着木板,靠墙有几个木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工具、金属零件、以及一些陈旧的卷轴。中央有一张石桌,两把石凳。桌上摆着一盏明亮的防风油灯,灯旁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行囊。
更引人注目的是,石室一角,站着一个背对着他们的、身着青灰色布袍的身影。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陈栖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滞!
那人,赫然是——
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