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山巅一席谈话后,古墓中的日子看似依旧,晨起的切磋、午后的静坐、夜里的安寝,一切都循着往日的轨迹。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小龙女发现自己沉思的时间变多了,或者说,她有意无意地开始寻求独处。
有时是在寒玉床上打坐调息,有时是在藏书石室翻阅典籍,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或立于幽深的墓道口,望着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石门,眼神空濛,不言不语。
孙婆婆起初并未在意,姑娘素来喜静,发呆也是常有的事。
往昔,小龙女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脑中空空,心亦空空,如同古墓深处那潭不起波澜的寒水。但渐渐地,孙婆婆察觉出了异样。
如今的小龙女,虽也是静坐,但那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却不再是全然的空寂。
偶尔,那如古井深潭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如同投入水中的微小石子,虽未惊起巨浪,却终究扰乱了那份绝对的平静。
她纤细的指尖有时会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那总是平直如线的唇瓣,偶尔会极其细微地抿一下。
这些细微的变化,落在看着她长大的孙婆婆眼里,不啻于惊雷。
她知道,姑娘这不是在放空,而是在想事情,想得很入神。
小龙女的脑海里,确实不再是一片空白。一些不受控制的杂念,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滋生、涌动。
那个人的身影总会不期而至。
想起他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墓外的身影,想起他切磋时那看似随意却总能恰到好处化解她招式的从容,想起他说话时脸上那抹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并不讨厌的笑意。更会想起山巅之上,他那句石破天惊的“娶你过门”。
这四个字,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烫得她心口发紧。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纷乱的思绪。
她会想起师姐李莫愁。想起师父生前偶尔提及,师姐当年也是因一个“情”字,叛出古墓,成了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赤练仙子”。
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谆谆告诫:“古墓派弟子,终身不嫁,清心寡欲,方得始终。”
那森严的门规,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道坚固的堤坝,试图拦住她心中那悄然涌动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陌生情愫。
她隐隐感觉到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意动,如同在无尽黑暗的墓室中,忽然透进的一缕极细微的光线,带着些许暖意,诱人探寻。但这丝意动刚一冒头,便被她以更强的意志力强行按捺、压制下去。
她怕。
她怕自己会步上李莫愁的后尘,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最终变得面目全非。
她更怕触犯师门铁律,辜负师父的养育与期望。那未知的、被称为“情”的领域,于她而言是一片充满不确定的迷雾,她不愿,也不敢去赌。
所以,在那山巅之上,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用最直接、最符合门规的方式,给出了拒绝。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选择,而是她十八年来所受教诲形成的条件反射。
判断做出了,结果也已宣之于口。按理说,事情便该了结。可为何……为何在说出“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之后,心底深处,除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之外,还萦绕着那么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不快乐?
像是丢失了什么极其珍贵、自己却尚未意识到其价值的东西,空落落的。
孙婆婆端着一碟新制的蜂蜜糕走进石室时,看到的便是小龙女这般倚窗独坐的模样。
夕阳的余晖透过石窗的缝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侧着脸,望着窗外,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实物上,绝美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孙婆婆从未见过的、极淡的迷惘与挣扎。
孙婆婆的脚步顿住了,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担忧,姑娘这般模样,分明是有了心事,而且是与那姓沈的年轻人有关的心事。古墓派弟子,最忌动情。
但与此同时,看着小龙女那终于不再是全无情绪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属于“人”的细微波动,孙婆婆心底深处,又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姑娘她,终究不是一块真正的寒冰啊。
孙婆婆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将糕点轻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留下小龙女一人,继续在那片由回忆、规矩和一丝懵懂情愫交织成的迷雾中,独自沉浮。石室内,唯余她清浅的呼吸,和那萦绕不散的、无声的纠结。
终南山的岁月,在沈清砚身上刻下的不仅是阅历,更是日益精进的武道修为。
转眼间,他在这全真教中已度过两年多光阴。这两年里,他并未虚度,实力如同经过精心打磨的璞玉,愈发显露出内在的光华。
他主修的《九阳神功》早已步入正轨,内力在体内奔腾流转,浑厚精纯,炽热阳刚,却又带着生生不息的韧性,远超同辈。
更因他身兼《九阳神功》与《九阴真经》这两大天下武学总纲之利,相互印证,彼此促进,使得他悟性通达,对武学的理解远超常人。
天下武学,在他眼中渐渐褪去了神秘繁复的外衣,隐约显现出其内在的脉络与共通之理。
这般超凡悟性,加上两大神功的加持,让他的武艺与内力进展堪称一日千里。
如今他的实力,即便是面对名震天下的五绝高手,也已然不弱分毫。
这其中,自然也有小龙女的一份功劳。近些日的切磋,看似是他陪练,实则于他而言,同样是极佳的磨砺。面对古墓派精妙诡异的武功,他需时刻思考应对,无形中将自身所学融会贯通,运用得越发纯熟自如。
在内力方面,九阳内力磅礴浩瀚,如长江大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自带一股灼热纯阳的沛然正气。
在武艺招式上,他更是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可谓出神入化。
他已不再拘泥于特定的一招一式,或是某套掌法、某路剑法的樊笼。举手投足间,皆可为武,已然有了返璞归真之意。
面对敌人的攻势,他往往能于电光火石间洞察其破绽所在,随之使出的破解之法。
可能是信手拈来的任意一门学过武学中的招式,也可能是临阵根据对方破绽自创的应对之策,甚至可能是将掌法化为拳意,或是将剑招融于指掌之间的“二创”妙法。
招式在他手中,已成了可以随意拆解、组合、变化的工具,只为达到克敌制胜的最优解。
达到如此境界后,沈清砚心念微动,觉得是时候适当展露一些实力,也为后续可能的行动做些铺垫。
这一日,他寻了个机会,向掌教马钰提出切磋请教之意。
马钰自是欣然应允。两人在全真教后山的清净之处交手。
沈清砚刻意将实力压制在全真七子层次的水平,与马钰你来我往,斗了近百招,最终以平手收场。
然而,马钰毕竟是江湖顶尖门派之掌教,眼光何等老辣。
他清晰地感觉到,在整个切磋过程中,沈清砚气息悠长,神态轻松,应对之间游刃有余,显然未尽全力。
心中不禁骇然,推测这位师弟的真实实力,恐怕已然不弱于自己,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切磋之后,两人于松下调息。
沈清砚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
“马师兄,我全真教立派多年,底蕴深厚,不知除了目前所传的诸般武学外,可还有其他更为高深玄妙的功夫?”
马钰抚须沉吟片刻,缓声道:“本派武学博大精深,我等所学不过十之一二。要说更高深的…周师叔所学最为渊博,他不仅深谙《九阴真经》之奥妙,更自创了七十二路空明拳,拳理空明,独具一格。只可惜师叔行踪飘忽,不在教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崇敬。
“此外,先师重阳祖师曾留下一门绝世神功,名为《先天功》。此功夺天地之造化,玄奥无比,据说练至大成,能返后天为先天,真气自成循环,威力无穷。”
沈清砚适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问道:“哦?先天功?不知师兄可否容我一观?”
马钰闻言,沉默了下来,目光落在沈清砚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这些年来积累的信任。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与沈清砚相处这两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此子天资卓绝却不骄不躁,心性善良仁厚,处事成熟稳重,言谈举止间常流露出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虽无正式师徒之名,但自己教导他全真玄功,看着他一步步成长,实则早已视若子侄、衣钵传人一般。其品性为人,经过长时间观察,绝对是值得信赖的。
思绪既定,马钰抬起头,神色变得异常郑重严肃,对沈清砚说道。
“清砚,《先天功》乃是我全真教密藏神功,非同小可。按规矩,应是非掌教不传。”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砚。
“但你并非外人,乃是周师叔亲传弟子,与我全真教渊源极深,更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今日,我便破例一次。”
沈清砚神色一肃,静听下文。
马钰继续沉声道:“不过,有些话需说在前头。你需立下承诺,日后绝不可凭借此功为非作歹,祸乱江湖。并且,他日若我全真教遭遇危难,你需尽力出手相助,护我教门传承。”
沈清砚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应道。
“马师兄放心!此乃分内之事。即便师兄不传我神功,全真教但有差遣,沈清砚定义不容辞!我既受全真教恩惠,得传玄功,自当视全真教为家。惩奸除恶,护持正道,更是我辈本分!”
他这番话语气诚恳,目光坦荡,没有丝毫作伪之意。
虽然他是取巧钻空子进的全真教,但他也是人,在全真教生活了近三年,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马钰听罢,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随后,马钰将沈清砚引入自己清修的精舍,掩好房门,这才在墙壁一处不起眼的暗格上轻轻按动机关,取出一只古朴的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色泽泛黄、材质特殊的绢帛,上面以古篆写着《先天功》三字。
他将绢帛郑重地交给沈清砚,叮嘱道。
“此功深奥晦涩,蕴含天地至理,我与几位师弟穷尽心力,亦无人能窥其门径,参悟透彻。这几日,你且先将口诀心法牢记于心,原册稍后还需归还。”
“至于能领悟多少,全看你个人的机缘与悟性了,师兄我也无法给你太多指点,只能靠你自己去体悟、摸索了。”
沈清砚双手接过那承载着全真教最高武学奥秘的绢帛,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正色道。
“清砚明白,定不负师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