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在东六宫靠南的位置,不算最得宠的妃嫔居所,但胜在清静。
苏云裳住进来第三日,宫里上下便都知道了——新来的苏贵人,是个“特别”的主子。
特别在哪儿呢?
她不爱绣花,不爱弹琴,倒爱在院子里练剑。
天不亮就起身,一身劲装,剑光霍霍,惊得早起洒扫的太监宫女躲着走。
她也不太守规矩。晨昏定省能躲就躲,各宫娘娘的赏花宴、品茶会,十次有八次托病不去。
去了,也多半坐在角落里,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最特别的是,她带了一只猫进宫。
雪白的波斯猫,整日在储秀宫里上蹿下跳,惹了不少麻烦。
但苏云裳护得紧。有人说猫不祥,她就冷笑:
“我兄长战死沙场时,这猫还没出生呢,怎么,它克得着千里之外的边关?”噎得人无话可说。
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位苏贵人仗着家世好,性子太野,怕是在宫里待不长。
可皇帝那边,却没什么表示。偶尔召见,问的也是北境风土、边关防务,倒像君臣奏对,多于男女情愫。
这日午后,苏云裳刚练完剑,正用帕子擦汗,外头太监唱报:“安贵妃娘娘赏——”
来的是安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姓曹,面容端庄,眼神却锐利。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锦盒。
“苏贵人万福。”曹姑姑行礼,笑容恰到好处,“贵妃娘娘念着贵人新入宫,特意让奴婢送些东西来。
这是江南新贡的胭脂水粉,还有几匹时兴的料子。娘娘说了,贵人年轻,正该好好打扮。”
苏云裳扫了眼那些东西。胭脂盒是掐丝珐琅的,精致;料子是云锦,华贵。
她笑了笑:“替我多谢贵妃娘娘。”
曹姑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带人走了。
等她们一走,苏云裳脸上的笑就淡了。她走到桌边,打开那盒胭脂。
嫣红的膏体,香气扑鼻,质地细腻,确是上品。
但她没往脸上抹,反而凑近闻了闻。
“小莲,”她唤自己的贴身宫女,“去把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妆匣拿来。”
妆匣是紫檀木的,不大,却精巧。
打开来,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她从前在家时用的胭脂水粉、珠花首饰。
她离家前,长姐苏云蓉亲手给她收拾的,说宫里不比家里,打扮不能太素净,让人看轻了。
苏云裳把安贵妃赏的胭脂放在妆匣边,又拿出自己常用的那盒,两相对比。颜色差不多,香气也类似。
但她总觉得,安贵妃那盒的香味里,多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贵人,怎么了?”小莲见她神色凝重,小声问。
“没什么。”苏云裳合上妆匣,又把安贵妃赏的胭脂盖上,“把这些都收起来吧。料子送去库房,胭脂……先放着。”
小莲应了,捧着东西退下。
苏云裳独自坐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那只叫雪团的猫跳上窗台,蹭了蹭她的手。她挠了挠猫下巴,眼神却飘向窗外。
安贵妃。
父亲给她的那本册子里提到过这个人。
安氏,户部尚书安怀仁之女,入宫五年,圣眷正浓。
册子里说,安怀仁与晋王过从甚密,而安贵妃在宫中,也常与晋王妃往来。
无缘无故的,赏她东西做什么?
示好?拉拢?还是……试探?
正思忖着,雪团忽然从窗台上跳下去,窜到妆台边,用爪子扒拉那个紫檀妆匣。
匣子没锁,被它一扒,盖子滑开一条缝。
苏云裳皱眉:“雪团,别闹。”
话音未落,猫爪子已经把妆匣最底层的一个小抽屉扒拉开了。
那抽屉她平日很少开,里面放的是一些不常用的旧物。
抽屉里滚出一个小瓷瓶。
白瓷,无字,瓶口用蜡封着。苏云裳一愣——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个东西。
她走过去,捡起瓷瓶。很轻,摇了摇,里面似有细微的颗粒声。她小心地刮开蜡封,拔开塞子——
一股刺鼻的气味冲出来。
她脸色骤变,立刻把塞子塞回去,连退几步,直到窗边才停下。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心里瞬间沁出冷汗。
那气味她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去军营,见过军中医官处理伤患——那是用于清洗化脓伤口的一种药粉,气味独特,且……有毒。
若误食或吸入过多,会致人眩晕、呕吐,严重了甚至会昏迷。
这剧毒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妆匣里?
她定了定神,重新走近妆台,仔细检查那个小抽屉。
抽屉里除了那个瓷瓶,还有几件旧首饰,一绺用红绳系着的胎发,以及——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折痕很深,显然有些年头了。
她展开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娟秀,却透着股仓促:
“妆匣夹层,留以防身。若遇大难,或可一搏。”
夹层?
苏云裳立刻检查妆匣。
敲敲打打,终于在匣底听到一处空响。用力一按,一块木板弹起,露出下面的暗格。
暗格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但灰尘上,有一个清晰的、瓶底的圆形印记。
大小,正好和那个瓷瓶吻合。
有人早就把这个装有毒药的瓷瓶,藏在了她的妆匣夹层里。
然后,在她入宫前,把瓷瓶取出,放进了那个不常用的小抽屉。
是谁?
长姐?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毒药,是让她防身用的?防谁?怎么防?
她握着那个瓷瓶,手心冰凉。
深宫的第一课,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惊心动魄。
“贵人,”小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苏云裳深吸一口气,把瓷瓶和那封信一起,锁进妆匣最深处。然后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襟。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眼神却已经不同了。那层明亮的、无所顾忌的光泽之下,悄然沉淀下一些更沉重的东西。
“走吧。”她转身,推开门。
皇后住在坤宁宫。苏云裳到时,几位妃嫔已经在了。
安贵妃坐在皇后下首,一身绛紫宫装,云鬓高绾,正含笑说着什么。见她进来,目光便转了过来。
“苏贵人来了。”皇后温和地笑笑,“身子可好些了?前几日听说你染了风寒,本宫还担心呢。”
“谢娘娘关怀,已经大好了。”苏云裳行礼,在末尾的绣墩上坐下。
“好了就好。”安贵妃接过话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方才本宫还和皇后娘娘说呢,苏贵人年轻,性子活泼,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闷在宫里,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这话听着关切,实则暗指她不懂规矩,不常来请安。苏云裳只当没听出来,低头应了声“是”。
请安无非是些闲话。哪位娘娘宫里开了什么花,皇上最近夸了谁的字,江南又进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苏云裳安静听着,偶尔答话,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她注意到,安贵妃今日用的胭脂,颜色格外娇艳。
那嫣红衬得她肤白如雪,顾盼生辉。而且,那香气……和赏给自己的那盒,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苏云裳垂下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微烫,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寒意。
请安散后,妃嫔们各自回宫。苏云裳走在最后,刚要出殿门,安贵妃却叫住了她。
“苏贵人留步。”
她转身,见安贵妃款款走来,身后跟着曹姑姑。
“本宫那儿新得了些好茶,贵人可有空去坐坐?”安贵妃笑着,语气亲热。
“谢娘娘厚爱,只是臣妾昨日练剑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去歇息。”苏云裳婉拒。
安贵妃也不强求,点点头:“也是,年轻人是该多歇息。不过……”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
“贵人初入宫,许多事还不熟悉。这宫里啊,人多眼杂,有些东西,该用就用,该丢就丢,留着反倒是祸害。”
苏云裳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娘娘说的是。”
安贵妃深深看她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回储秀宫的路上,苏云裳脚步很快。
小莲跟在她身后,小声说:“贵人,安贵妃刚才那话,是不是在提点您什么?”
提点?还是警告?
苏云裳没答话。她想起妆匣里那瓶毒药,想起安贵妃赏的胭脂,想起那句“该用就用,该丢就丢”。
回到宫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妆匣,取出那个瓷瓶,又拿出安贵妃赏的胭脂。她把两样东西并排放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小莲,”她唤道,“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
“贵人哪里不舒服?”小莲紧张地问。
“就说我脸上起了红疹,痒得厉害。”苏云裳说着,抬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掐了几把。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泛起几道触目的红痕。
小莲吓了一跳,不敢多问,匆匆去了。
太医来得很快。是位姓陈的老太医,须发皆白,诊脉时神情严肃。
他仔细看了看苏云裳手臂上的红痕,又问了饮食起居,最后目光落在妆台上那盒打开的胭脂上。
“贵人可否让老臣看看这胭脂?”
苏云裳把胭脂盒递过去。陈太医沾了一点,闻了闻,又用银针挑了少许,放在舌尖尝了尝——这是太医验药的法子。
片刻后,他脸色变了。
“贵人,”他放下胭脂,声音压低,“这胭脂里……掺了东西。”
“什么东西?”苏云裳问。
“漆树叶的汁液,混了少许花粉。”陈太医神色凝重,
“漆毒最是霸道,沾肤即起红疹,奇痒难忍。若是不慎入口,甚至会咽喉肿痛,呼吸困难。贵人万幸只是沾在手上,若是用在脸上……”
后果不堪设想。
苏云裳沉默着。她其实早就猜到了。
那丝甜腥气,那过分娇艳的颜色,还有安贵妃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都在指向一个事实。
这盒胭脂,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此事,”她缓缓开口,“还请陈太医暂且保密。”
陈太医看着她年轻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惶,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冷然的清明。
他行医数十载,见过太多后宫阴私,此刻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点点头:“老臣明白。”
送走太医,苏云裳独自坐在妆台前。
她拿起那盒胭脂,打开。嫣红的膏体在灯光下泛着润泽的光,香气馥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上好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锦绣之下,藏着淬毒的刀。
她合上盖子,把胭脂放进抽屉深处。然后起身,走到窗边。
雪团跳上她的膝头,蜷成一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抚着猫柔软的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深宫的第一刀,已经来了。
而她,接住了。
接下来呢?
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从今天起,她不能再只是那个“性子野”“不懂规矩”的苏贵人了。
这宫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件东西都可能藏着毒。
她要活下去,要查清兄长的死因,就得学会看透面具,识破毒素。
还得学会……以毒攻毒。
夜色渐浓。储秀宫的灯火,在重重宫阙中,亮得孤单,也亮得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