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那句“我要了”落地之后，A厅陷入了长达十秒钟的绝对寂静。
李薇先反应过来，她轻轻咳嗽一声，侧头低声对陆沉舟说了句什么。陆沉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仍落在林星晚身上，像在评估一件刚出土的、价值未明的古董。
张导则是满脸惊讶，看看陆沉舟，又看看台上的林星晚，最终在评分表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林星晚站在舞台中央，灯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维持着最后的表演姿势，背挺得笔直，手心却已渗出细密的汗。
陆沉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直接录取？还是仅仅表示兴趣？
前世她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十年，深知这些高位者的一句话可以有无数种解读。而陆沉舟……他是辰星资本的创始人，一个传闻中眼光毒辣、决策果决，但也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林星晚。”李薇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的表演……很有冲击力。但我们需要综合评估。你先去外面等一下，十五分钟后我们会公布进入复试的名单。”
标准流程。
林星晚的心沉了沉，但面上依旧平静：“好的，谢谢各位老师。”
她微微鞠躬，转身走向出口。转身的瞬间，她感觉到陆沉舟的目光仍追随着她，像无形的丝线缠在背上。
推开A厅的门，外面走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工作人员在收拾东西。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城市天际线，走廊里亮着冷白色的灯光。
林星晚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身体里那股表演时激荡的情绪正在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的疲惫——重生后这十几个小时的剧烈情绪起伏、记忆冲撞、生死抉择，像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沙砾，粗糙地磨着神经。
但她不能停。
这才刚刚开始。
她打开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微信消息的提示弹了出来。
大部分来自“妈妈”和“弟弟”。
【死丫头，怎么不接电话？钱打了吗？】
【姐，我看中那双鞋今天打折最后一天！快转钱啊！】
【林星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不打钱我就去你出租屋找你！】
林星晚面无表情地划掉这些消息，点开通讯录，找到“妈妈”的号码，拉黑。然后是“弟弟”，拉黑。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轻松。
前世她被困在“孝顺女儿”“懂事姐姐”的角色里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也有说不的权利。这一世，她要先学会自私。
剩下的未接来电里，有八个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
她知道那是谁——星辉娱乐赵总的私人手机号。前世她存过，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存，但那些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
正想着，手机又震动了。
正是那个号码。
林星晚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足足响了七声，在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她接了起来。
“喂。”
“林星晚！”赵总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听出压抑的怒气，“你他妈在哪？！”
“赵总。”林星晚的声音很平静，“有事吗？”
“有事？你问我有没有事？！”赵总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好上午十点来签约，我等到十二点！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你耍我是不是？！”
林星晚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那阵咆哮过去，才重新贴近：“抱歉赵总，我临时有点事。”
“什么事比签约还重要？！”赵总喘着粗气，显然气得不轻，“我告诉你林星晚，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公司来，我把合同准备好了，今晚就签！”
前世，就是这种口吻。
这种“我施舍你机会”的傲慢，这种“你不感恩就是不知好歹”的道德绑架。
林星晚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赵总，谢谢您的赏识。但关于签约的事，我想再考虑一下。”
“考虑？！”赵总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一个跑龙套的，有什么资格考虑？！林星晚，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不来签，以后在娱乐圈就别想混了！我赵建国说到做到！”
威胁来了。
林星晚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赵总涨红的脸，油光满面的额头，还有那双总是不怀好意打量她的眼睛。
“赵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我只是想谨慎一点，毕竟签约是大事。您这么着急……是合同里有什么我需要特别注意的条款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沉默验证了林星晚的猜测——那份合同里果然有猫腻。前世她签得太急，根本没时间仔细看，等后来发现问题，已经晚了。
“你什么意思？”赵总的声音冷了下来，“怀疑我坑你？”
“不敢。”林星晚说，“只是我听说，辰星传媒今天也在做新人选拔，他们的合同好像更透明一些。我想多比较比较，也是对您负责，对吧？”
她把“辰星”两个字扔了出去。
果然，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重了一瞬。
“辰星？”赵总冷笑，“你以为辰星会要你？林星晚，别做梦了！辰星选人有多严格你知道吗？去年他们新人选拔，三千人报名，最后只签了三个！你一个没背景没作品的，拿什么跟人家比？”
“所以赵总的意思是，我只能签星辉？”林星晚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我是给你指条明路！”赵总似乎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强硬，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星晚啊，你还年轻，不懂这个圈子的复杂。星辉虽然不算顶级，但我能给你资源，能捧你！你看看我们公司去年捧出来的小雅，现在都演网剧女主了！你要是签了，我保证，明年这时候，你也能上戏！”
画饼。
又是这一套。
前世她就是吃了太多这种饼，等到胃穿孔了才发现，那些许诺的资源要么是烂得不能再烂的网大，要么是饭局上“金主”的私人邀请。
“谢谢赵总。”林星晚说，“我会认真考虑的。有决定了再联系您。”
“等等！”赵总急了，“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我们当面谈！”
“抱歉，不太方便。”
“林星晚！你别敬酒不吃吃——”
林星晚挂断了电话。
动作干脆利落。
她把那个号码也拉黑了。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冰冷的玻璃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释放。前世她永远在妥协，在讨好，在忍受。这是第一次，她明确地说“不”。
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李薇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林星晚，她停下脚步，表情复杂。
“林星晚，你进来一下。”
林星晚的心提了起来。
她跟着李薇重新走进A厅。里面只剩陆沉舟一个人，他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只能看到窗外城市的霓虹映在他挺直的背影上，勾勒出一个孤绝的轮廓。
李薇走到评审桌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林星晚。
“这是辰星传媒的新人C级合约，”李薇说，“陆总亲自交代，破格给你一份。你可以先看看。”
C级合约。
林星晚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指尖触到纸张的质感。她知道辰星的合约等级：S级是顶级艺人，A级是有潜力的成熟艺人，B级是已经出道的新人，C级……是纯新人，最底层的起点。
但即使是C级，也比星辉那份号称“A级”的合约好太多。
她快速浏览关键条款：签约年限五年，分成比例公司六艺人四，培训期六个月，公司提供基础住宿和生活补贴，每年保证至少一个影视项目出演机会……
公平。
这是她看完后的第一感觉。虽然苛刻，但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隐藏陷阱，没有模糊地带。
“如果我没记错，”林星晚抬起头，“辰星的C级合约，通常只给有专业院校背景或已经有作品的新人。我两者都没有，为什么……”
“因为你的表演。”李薇打断她，语气公事公办，“陆总认为你有潜力。但潜力不代表一切，所以只能从C级开始。接受的话，下周一来公司签约，开始培训。不接受的话，门在那边。”
很直接。
林星晚捏着合约，看向窗边的陆沉舟。他已经打完电话，转过身来，目光与她在空中相撞。
“陆总，”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陆沉舟微微颔首。
“您刚才说‘我要了’，是因为我的表演打动您，还是因为……”她顿了顿，“别的原因？”
这个问题很大胆。
李薇皱起眉，似乎觉得她不知好歹。
但陆沉舟没有生气。他走过来，步伐不紧不慢，停在距离林星晚三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很近，近到林星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杉香气，混合着一点点烟草味。
“你的表演，”他开口，声音低沉，“让我想起一个人。”
林星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谁？”
“一个已经不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陆沉舟的目光很深，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她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不甘心，不服输，想烧尽一切。”
林星晚的呼吸屏住了。
他在说谁？
前世的她？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她最后输了。”陆沉舟继续道，语气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来的惋惜，“输给了规则，输给了人性，也输给了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林星晚手里的合约。
“所以，你的问题我可以回答：我要你，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火。但这一次，我想看看，这火能不能烧得久一点，能不能……烧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林星晚握紧了合约。
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我接受。”她说。
不是对陆沉舟说，是对自己说。
接受这份合约，接受从最底层开始，接受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路。
“很好。”陆沉舟转身，“李总监，后续交给你。”
他朝门口走去，经过林星晚身边时，脚步微顿。
“对了，”他没回头，声音很轻，“赵建国那边，需要我处理吗？”
林星晚猛地抬头。
他知道赵总在纠缠她？他怎么知道的？
但陆沉舟没等她回答，已经推门出去了。
门轻轻合上，A厅里只剩下林星晚和李薇。
“合约你带走，仔细看，有问题周一签约时提。”李薇开始收拾东西，语气恢复了职业化的冷淡，“另外，虽然陆总破格给了你机会，但辰星的培训很严格，淘汰率百分之四十。能不能留下，看你自己。”
“我明白。”林星晚把合约小心地折好，放进帆布包的内层，“谢谢李总监。”
走出辰星大厦时，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灯火通明，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余热。林星晚站在台阶上，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合约，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被拉黑的号码。
她做出了选择。
一条比前世更艰难、更未知，但完全由自己选择的路。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微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备注里写着：【星晚姐，我是孟晓！你怎么样？选上了吗？】
林星晚通过申请，回复：【选上了，C级合约。】
孟晓秒回：【哇！！！恭喜！！！我也过了！！！B级！！！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后面跟了一串欢呼的表情包。
林星晚笑了笑，正要回复，又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这次是微博特别关注提醒——她唯一特别关注的人，苏雨柔。
【今天在剧组帮忙，看到好多有梦想的新人。真好。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光里。配图：一张模糊的片场照片，角落里有个女孩的侧影。】
发布时间：五分钟前。
林星晚点开那张照片，放大。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廉价的古装戏服，正在给主演整理裙摆，低着头，看不清脸。
但林星晚认得出那个身影。
是苏雨柔。
二十二岁的苏雨柔，还是个在剧组打杂的小助理，每天领一百块工资，住八人间宿舍，梦想着“站在光里”。
而前世，她确实站到了光里——踩着林星晚的尸体。
林星晚关掉微博，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风吹起她的马尾，发丝扫过脸颊，有点痒。
她抬起头，看向夜空。城市的灯光太亮，看不到星星，只有一层泛着暗红色的、属于都市的光雾。
但没关系。
她想。
这一世，她自己就是那颗星。
至于那些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影子……
她迈下台阶，脚步坚定。
“我们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