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主宅那扇朱红大门漆皮卷起。下面露出干枯发灰的木纹。还没跨进门,一股霉味混着陈年灰尘气扑在脸上。
堂屋里传来嗑瓜子的脆响。还有毫无顾忌的闲聊声。林软软手指不由得抓紧身侧裤缝。
没等她定神,一只布满硬茧的大手盖上来。把她的手整个包进掌心。掌心干爽,热度惊人。粗砺茧子磨着手背,顺着皮肤一路烫进去。
两人刚迈进门槛,满屋子嘈杂人声一下子止住。十几道视线甩过来,上上下下把两人刮了一遍。有的挑剔,有的等着看笑话。
正对门的红木太师椅上,林心儿背挺得笔直。她特意穿了件红色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那朵显眼塑料红花。旁边坐着霍文轩。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中山装熨得一丝不苟。他正端着搪瓷缸,不紧不慢吹着茶面上浮沫。
这架势不像新婚回门。倒像领导视察。
“哟,老二两口子回来了?让这一大家子长辈好等。”
大伯母吊梢眼一斜。目光在林软软洗得发白的蓝布裙上转了两圈。最后落在她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上。她笑了一声。
“到底是老二媳妇懂事,知道要去海岛那种苦地方,好衣裳穿了也是糟蹋。这布鞋纳得厚实,下地干活耐磨。”
屋里几个婶子对视一眼,跟着哄笑。
“听说那海岛全是石头缝,连口淡水都得省着喝。”
二姑婆往地上吐了口瓜子皮。她斜眼看着霍城。“老二皮糙肉厚无所谓,就怕软软这娇小姐,去了没三天就得哭着跑回来。”
霍母坐在上首。怀里揣着铜手炉,眼皮耷拉着。只顾指挥林心儿。“心儿,给文轩剥个橘子。他以后进机关写材料费脑子,得补补。”
“哎,妈。”林心儿应得脆响。
她伸出手。动作幅度颇大。袖口顺势往上一滑,露出一块银晃晃的坤表。昏暗堂屋里,那表带反着刺眼的光。引得周围几个亲戚伸长脖子。
“表带有点松,文轩哥非要买梅花牌最新款,一百八十块呢,还得搭张工业券,太破费了。”
林心儿嘴上抱怨,目光却直直盯着林软软。“姐姐别介意。霍二哥津贴不高,还得寄回家,手头紧。咱一家人不讲虚礼,你没戴表也不丢人,反正海岛上日出而作,不需要看时间。”
屋里亲戚咋舌。
“一百八?顶工人半年工资了。”
“还是文轩有出息,以后是端金饭碗的干部。哪像当兵的,脑袋别裤腰带上。”
霍母脸上纹路舒展开,一副慈祥模样。“那是,文轩是读书种子,是要光耀门楣的。”
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霍城,她脸立刻板起来。“老二,既成了家,日子就得算计着过。我和你爸得给文轩铺路,以后不管你在海岛咋样,别指望家里贴补。别怪妈偏心,肉有厚薄,没道理让有出息的迁就没出息的。”
话里意思明白。家里靠老大光耀门楣。你这个老二是有多远滚多远的弃子。
林软软胸口像堵着团棉花,憋得难受。
她不在乎霍家家产。但在意这帮人对霍城的轻贱。他在战场拼命换来的伤疤是勋章。凭什么回家要被这些窝里横的人羞辱。
她指尖用力,反手扣住男人虎口。
霍城感觉掌心里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攥得很紧。他原本绷直的下巴稍微松了松。再抬头看向这群人,目光沉了下来。
“姐姐咋不说话?”
林心儿见林软软不接茬。她站起身走到跟前。故作亲热地想拉手,被林软软避开也不尴尬,反而叹了口气。
“虽说霍二哥没底子,但只要人老实,哪怕以后吃糠咽菜,姐姐能忍也没事。实在揭不开锅就写信回来,我和文轩哥从牙缝里省也能接济你们。”
“谁跟你说,老子穷?”
声音沉得像磨盘滚过沙砾。直接截断了林心儿的表演。
霍城往前迈了一步。一米九魁梧身板把门口的光挡得严实。巨大阴影直接投在林心儿身上。林心儿吓得脖子一缩,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
“二哥,心儿也是好心……”霍文轩推推眼镜打圆场。“一家人不用死要面子。”
“好心?留着喂狗吧。”
霍城咧嘴,单手探入怀中。众目睽睽下,他从贴身内兜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最后一张油纸掀开。他反手一拍,将那厚厚一叠东西重重拍在林软软手心。
啪。
力道之大,震得林软软手腕发麻。她低头一看,呼吸都屏住了。
最上面是一本鲜红存折。下面压着一叠崭新的大团结。油墨味扑鼻,切口整齐。看厚度少说两三千块。在这个猪肉七毛一斤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这还没完。
大团结下面夹着花花绿绿的票据。粮票,肉票,布票只是底子。还有几张印着外文的外汇券。那是只有友谊商店能用的硬通货。能买进口彩电冰箱。有钱都换不到的身份象征。
另外还有十几张盖着红戳的工业券。
“媳妇,拿着。”
霍城嗓音低沉,稳稳传遍堂屋角落。
“这是老子的津贴,转业安置费,还有这些年拿命换回来的奖金。存折密码是你生日。”
他看了一眼林心儿煞白的脸。视线在那块梅花表上停了一瞬,转开。最后落在霍母身上。她怀里的暖手炉滚到了地上,铜盖子磕开也全然不知。
“谁说老子没钱?国家从来没亏待过老子。”
霍城伸手替林软软把发丝别到耳后。粗糙指腹刻意在她的耳垂上蹭了蹭。动作有些笨拙。
“这钱不够富可敌国,但让你顿顿吃肉,把供销社搬空一半还是够的。想买什么自己买,不用看人脸色。要是有人敢拿一百多块的破烂玩意儿炫耀,你就拿钱砸。砸到她闭嘴。”
堂屋里没人说话。只有灶膛里的柴火偶尔噼啪响一声。
大伯母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二姑婆手里的瓜子洒了一裤兜。
林心儿眼珠子都要粘在林软软手里那叠钱票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上一世霍城明明穷得叮当响。哪来这么多钱和外汇券。难道因为林软软嫁给他,命运变了?
霍文轩看着外汇券,脸色铁青。他在机关混了这么久都没摸到过这东西。这个莽夫弟弟凭什么比他有门路。那块梅花表此刻显得格外寒酸。
霍母更是后悔得脸皮抽搐。盯着存折,手抖个不停。
两三千块。要是留在家里能给文轩铺多少路。
“老二啊。”霍母嘴唇哆嗦,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妈刚才那是怕你们乱花钱,其实家里……”
霍城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茶喝过,人也认了。我们要赶火车,不奉陪。”
说完,他重新牵起林软软的手,转身就走。背影宽阔挺拔。将满屋算计甩在身后。
走出霍家压抑的大门,阳光泼洒下来。林软软晕乎乎的。手心里的钱票烫得吓人。她小跑两步跟上男人,仰头看他刚硬的侧脸。
“霍城……”她声音软糯。
“嗯?”霍城脚步稍慢,配合她的步调。
“这么多钱都给我?你不怕我卷款跑了?”林软软心跳得快。这年头没哪个男人会把全副身家交给刚进门的媳妇。
霍城停步,转身将娇小的她挡在身前。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也不避讳。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呼吸热烘烘地喷在她脖颈上。声音低哑,又带着点不正经。
“跑?只要在中国地界,跑哪老子都能抓回来。”
他看着她微张的红唇,喉结滚了一下。“钱给你是让你败家的。到了海岛要是花不完,晚上就不用睡觉,给老子数钱。数错一张,罚你在床上多做一次俯卧撑。”
林软软脸腾地红透,连脖子根都粉了。这男人。看着冷面,内里是个流氓。
“走了,前面火车站。”
霍城咧嘴笑了笑。单手拎起巨大的行军包甩在肩上。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指整个包在掌心里攥紧。“到了海岛那是老子的地盘,谁也不能再给你气受。”
阳光拉长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林软软隔着布料摸了摸兜里的家当,忍不住笑了起来。海岛虽苦,有这只狼在,日子肯定差不了。
霍家大宅里,林心儿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吱响。
装什么大款。
既然去海岛找死,那她就等着看。看台风毒蛇和艰苦环境,怎么把娇滴滴的林软软折磨成疯婆子。等到时候哭着求回来,她一定要狠狠踩上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