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谢无渊抱着沈清弦冲进天门净室。
值守的仙娥看见两人满身是血的模样,吓得失声尖叫。谢无渊理也不理,一脚踹开内室门,将沈清弦小心放在玉台上。
“去取瑶池仙露、神农鼎、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书房暗格里的‘九转还魂丹’。”
仙娥连滚爬爬跑出去。
室内只剩两人。
烛火昏黄,映着沈清弦毫无血色的脸。胸前的伤口虽经谢无渊神力压制,仍不断渗出紫黑色的毒血,浸透包扎的布料,在玉台上洇开刺目的污迹。他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长睫紧闭,唇色泛青,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谢无渊跪在玉台边,颤抖着手去探他脉搏。
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脉搏跳动微弱而紊乱,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魔毒侵蚀心脉的滞涩感。同生契传来的感应更是糟糕——沈清弦的神魂正在缓慢消散,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清弦……”谢无渊低唤,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醒醒,看着我……”
沈清弦毫无反应。
谢无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赤瞳深处已是一片决绝的猩红。
他起身,走到净室角落的兵器架前——那里除了烬霜刀,还悬着一柄短匕。匕身莹白如雪,刃薄如纸,柄上刻着两个古篆:剜心。
这匕首是当年他剜心取血、炼琉璃灯时用的。后来一直收着,从未想过还会有再用的一天。
仙娥很快将东西取来。
瑶池仙露盛在白玉瓶中,散发着清冽的莲香;神农鼎巴掌大小,青铜铸就,鼎身刻满古老的医道符文;九转还魂丹装在水晶盒里,丹药呈赤金色,流光溢彩。
谢无渊看也不看那些东西,只抓起短匕,回到玉台边。
“将军!”仙娥看出他想做什么,惊骇欲绝,“不可!您若剜心换血,神格必损,届时——”
“滚出去。”谢无渊头也不回。
“可是——”
“滚!”
磅礴神力炸开,将仙娥震飞出去,门扉轰然关闭。净室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噼啪,和沈清弦微弱的呼吸声。
谢无渊低头,看着手中短匕。
匕身映出他苍白的脸,和那双猩红的赤瞳。三万六千年来,他守天门,斩妖魔,受雷刑,从未怕过。可此刻,握着这柄匕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不是怕疼。
是怕……救不回来。
怕他剜了心,换了血,这个人还是醒不过来。
怕同生契锁死的瞬间,传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死寂。
“沈清弦。”他俯身,在少年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若这次你能活下来……”
“我们就成亲。”
“不拘什么仪式,不要三界见证,就你我二人,在昆仑山巅,对着那盏琉璃灯拜天地。”
“好不好?”
无人应答。
谢无渊笑了笑,指尖拂过少年冰凉的脸颊,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短匕刺入自己左胸!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谢无渊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手上动作却未停。匕首精准地刺入心脏,刀尖旋转,剜出小半颗还在跳动的心头肉。赤金色的神血喷涌而出,带着磅礴的生命力,洒在沈清弦胸前的伤口上。
神血触及魔毒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嗞啦”声。
紫黑色的毒血如遇克星,迅速消融褪色,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谢无渊不敢耽搁,单手结印,以神力引导自己的心头血,一点一点渗入沈清弦心脉,冲刷那些顽固的魔毒。
这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
对沈清弦而言,是魔毒被强行剥离的灼痛;对谢无渊而言,是剜心失血的虚弱与同生契传来的、双倍的痛楚。两人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冷汗浸透衣衫,血腥味弥漫整个净室。
可谢无渊的手,始终稳如磐石。
他垂着眼,赤瞳紧盯着沈清弦胸前的伤口,看着魔毒一点点被净化,看着伤口边缘开始长出细小的肉芽,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血色……
成了。
就在他准备收手时,异变突生!
沈清弦体内残存的魔毒突然暴起,化作一条紫黑色的毒蛇,顺着谢无渊渡血的神力反向侵入,狠狠咬向他心脉!
“呃——!”
谢无渊猝不及防,被魔毒侵入心脉,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黑血。那毒蛇般的魔气在他体内疯狂肆虐,与雷刑旧伤产生共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同生契传来濒死的警告。
不止沈清弦……连他自己,都要撑不住了。
“哈……”谢无渊低笑,唇角血迹蜿蜒,赤瞳却亮得骇人,“想拉我一起死?”
他不再压制魔毒,反而主动放开防御,任由那些紫黑色魔气涌入自己心脉最深处——那里,是他的神格本源。
魔气触及神格的瞬间,谢无渊浑身剧震。
赤金色的神格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将侵入的魔毒硬生生炼化、吞噬!那是神将最核心的力量,至阳至刚,天生克制一切阴邪。魔毒在神格灼烧下哀嚎溃散,化作精纯的灵力,反哺给谢无渊。
可这个过程,无异于引火烧身。
神格炼化魔毒的同时,也在灼烧他自己的神魂。谢无渊脸色白得透明,唇边不断溢出黑血,却始终没有停下。他一边炼化侵入的魔毒,一边继续为沈清弦渡血,整个人像一根燃到尽头的蜡烛,在疯狂消耗最后的光和热。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丝魔毒被净化时,谢无渊终于力竭,踉跄后退,撞在玉台边缘才勉强站稳。他低头看去——沈清弦胸前的伤口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呼吸平稳绵长,脸上也有了血色。
活过来了。
谢无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伸手想碰碰少年的脸,眼前却骤然一黑——
他重重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很冰,很软,带着熟悉的气息。
然后,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
像泪。
三日后。
沈清弦睁开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不是净室的地暖,是某种更熟悉、更温柔的暖意,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烟灰色的眸子适应着光线,然后缓缓转头——
谢无渊趴在玉台边,睡着了。
那人银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也无,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滚烫,指尖却冰凉。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江南,坟山,魔物,挡剑,剜心……
沈清弦心脏狠狠一缩。
他挣扎着坐起身,动作惊醒了谢无渊。
“清弦?”谢无渊猛地睁眼,赤瞳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疲惫与恐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
“谢无渊。”沈清弦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的心……”
谢无渊怔了怔,随即若无其事地拉紧衣襟:“没事,小伤。”
“让我看。”
“不用——”
“让我看!”
沈清弦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他扑过去,颤抖着手扯开谢无渊的衣襟——左胸处,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在目。伤口边缘血肉模糊,虽已开始愈合,却依旧能看出当初剜心时的惨烈。
沈清弦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不敢碰,眼泪却大颗大颗砸下来。
“为什么……”他哽咽,“为什么要剜心……为什么……”
“因为不剜心,你就会死。”谢无渊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清弦,同生契已成,你我性命相连。你死,我亦不能独活。”
“可……”
“没有可是。”谢无渊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赤瞳深深看进他眼底,“我说过,这一世绝不负你。剜心算什么?便是剜魂,我也甘愿。”
沈清弦哭得说不出话。
他扑进谢无渊怀里,紧紧抱住这个人,像抱住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窗外,晨光熹微。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而两人相拥的身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再也分不开的并蒂莲。
像同生共死的连理枝。
像那盏在昆仑山巅亮了三千年的琉璃灯——
终于等到了,愿意与它同燃共烬的另一簇火。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