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午时,天门山巅的雪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白的日光漏下来,照在净室破碎的门框上——那扇门自三日前被谢无渊撞毁后,一直未曾修复。仙娥们用厚重的锦缎帘幕临时遮挡,此刻帘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清弦坐在玉台边,素白单衣外罩了一件玄色披风——是谢无渊的,三日前他匆匆离去时落下的。披风对少年而言过于宽大,下摆拖在地毯上,领口残留着极淡的血气与冷香。
他赤着脚,脚踝金铃安静垂着。
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一刻钟。
司祭捧着新的水晶匕首候在一旁,三位长老的辅助阵法已提前催动,玉台上的符文流转着淡金色的光。天帝虚影悬在半空,金色瞳孔望向窗外天际,不知在看什么。
净室里静得可怕。
沈清弦的左手无意识蜷缩——魂魄羁绊虽已断开,但掌心残留的灼痛感尚未完全消散。那是谢无渊的伤,是魔毒侵蚀的印记。昨夜子时后,共感彻底消失,他再无法感知那人的状态。
只能等。
“公子,”仙娥小声开口,“该准备了。”
沈清弦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帘幕缝隙处,那里能看见一角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刑天台上终年不散的血色雷云。谢无渊说午时前一定回来,可现在……
“时辰将至。”天帝虚影淡淡开口。
司祭擦了擦汗,上前一步:“公子,请——”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一声嘹亮的凤鸣!
那鸣声穿云裂石,裹挟着磅礴神力,震得整座净室的窗棂都在颤抖。紧接着,一道赤金色流光撕开云层,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
“轰——!!!”
流光砸在净室外的白玉广场上,碎石飞溅,烟尘弥漫。烟尘中,一道玄色身影缓缓直起身,银发在狂风中乱舞,赤瞳如淬血寒星。
谢无渊。
他回来了。
甲胄破碎大半,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左肩那道三日前被魔毒侵蚀的伤非但未愈,反而恶化成了狰狞的黑紫色溃烂。右臂一道新伤,从肘部划到手腕,皮肉翻卷,白骨森森。脸上有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魔族的。
但他站得笔直。
烬霜刀握在右手,刀身嗡鸣不止,刀尖还滴着粘稠的、泛着绿光的魔血。他一步步走向净室,每一步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血脚印,那脚印里竟有细小的雷霆在跳跃——是强行调动神力时,雷刑旧伤反噬的征兆。
“臣,”他在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来迟了。”
天帝虚影沉默地看着他。
良久,缓缓道:“你的伤……”
“无碍。”谢无渊打断,撑着刀站起身,走进净室。他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就崩裂一次,鲜血顺着甲胄缝隙淌下,在地毯上洇开大片暗红。
可他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玉台边。
沈清弦仰头看他。
三日不见,这人瘦了一圈,下颌线锋利得像刀裁,赤瞳深处布满血丝,却依旧沉静如渊。他伸出手——那只手虎口裂开,掌心满是厚茧与血痂——轻轻拂去沈清弦肩头的落尘。
“怕吗?”他问,和三个月前一模一样的问题。
沈清弦摇头:“不怕。”
谢无渊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沈清弦心口一揪——他看见这人唇角有未擦净的血迹,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冰霜,看见他赤瞳深处那抹几乎撑到极限的疲惫。
“那就好。”谢无渊转身,从司祭手中接过水晶匕首。
这一次,他没有单膝跪下,而是站在玉台边。左手按上沈清弦心口——掌心滚烫,带着血腥气,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开始吧。”他对天帝说。
匕首刺入。
痛楚如约而至。
但这一次,沈清弦没有惨叫。他咬住下唇,烟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谢无渊,看着那人赤瞳里映出的自己,看着那人额角滑落的冷汗,看着那人握刀的手——
在抖。
不是恐惧,是力竭。
谢无渊在强撑。沈清弦能感觉到,按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正在疯狂输送神力,那神力却不再温厚磅礴,而是断续、滚烫、带着血腥味的。他在用自己的命,硬扛取血带来的消耗。
琉璃碗中的血液一滴一滴积聚。
速度很慢,却稳定。
直到碗满三分之二时,异变突生!
谢无渊的左肩伤口骤然爆开!
黑紫色的魔毒如活物般窜出,顺着他的手臂蔓延,瞬间染红了整只左手。那毒触碰到沈清弦心口的皮肤时,竟发出“嗞啦”的腐蚀声,少年惨哼一声,心口冒出缕缕黑烟。
“魔毒反噬!”司祭惊叫。
谢无渊瞳孔骤缩。
没有犹豫——他右手烬霜刀一转,刀锋狠狠劈在自己左肩上!刀气斩断了魔毒蔓延的路径,也斩断了小半块肩骨。黑血喷溅,他闷哼一声,左手却死死按在沈清弦心口,神力输送未断半分。
“继续。”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取血不能停。
一旦中断,前功尽弃,沈清弦要承受双倍反噬。
谢无渊硬扛着左肩传来的、足以让神族崩溃的剧痛,右手匕首稳稳控制着血流速度。他的脸色白得透明,唇色褪尽,唯独赤瞳亮得骇人,像两簇在风雪中燃烧到最后的火。
沈清弦看着他。
看着这个为自己斩骨断毒的男人,看着这个明明痛到浑身颤抖却依旧稳如磐石的神将,忽然觉得心口那道疤,烫得厉害。
那不是痛。
是别的什么东西。
最后三滴血落入碗中时,谢无渊终于撑不住了。
他踉跄后退,烬霜刀脱手坠地,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司祭和长老慌忙上前想扶,却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别碰我。”
他单手撑地,咳出一大口黑血,那血里竟有细碎的骨渣。左肩伤口彻底溃烂,黑毒已侵入心脉,雷霆反噬在经脉里乱窜,每呼吸一次都是凌迟。
可他依旧看着沈清弦。
看着少年心口的伤口缓缓愈合,看着那人烟灰色的眸子里蒙上水雾,看着那双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
“别说话。”谢无渊哑声制止,“省着力气。”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站起身,走到玉台边,俯身将沈清弦打横抱起。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晃了晃,却稳稳站住了。
“陛下,”他抬头看向天帝虚影,“血已取足,臣告退。”
天帝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是血、骨碎毒侵、却依旧挺直脊梁的神将,良久,缓缓颔首。
“去吧。”
谢无渊抱着沈清弦,转身走向净室深处。
他没有去床榻,而是走到琴案边,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放在琴案前的软垫上。然后他自己在对面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
“谢无渊?”沈清弦声音发颤。
“嗯。”那人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让我……歇一会儿。”
“你的伤……”
“死不了。”谢无渊扯了扯嘴角,却没扯出笑容,“只是……有点累。”
沈清弦爬到他身边。
少年跪坐在他面前,颤抖着手去碰他左肩的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黑毒在其中蠕动,边缘的皮肉已开始坏死。他不敢用力,只虚虚地悬着,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
“哭什么。”谢无渊睁开眼,赤瞳里映着少年泪流满面的脸,“不是说了,死不了。”
“你骗人……”沈清弦哽咽,“你总是骗人……”
“这次不骗。”谢无渊伸手,用还能动的右手擦去他的眼泪,“我真的死不了。因为——”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走。”
沈清弦的哭声停了一瞬。
谢无渊看着他,看着这个为自己流泪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一身伤,值了。
“沈清弦,”他低声说,“帮我个忙。”
“什么?”
“弹琴。”谢无渊望向那架忘机琴,“弹《归墟引》,随便哪一段都好。我想听。”
沈清弦抹去眼泪,爬到琴案后。
指尖触弦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都融进琴音里。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引动天地清气,只是纯粹地弹——为这个人弹,为这个为自己斩骨断毒、硬扛天罚的男人弹。
琴音流淌。
净室里血腥气弥漫,窗外又开始下雪。
谢无渊靠在墙边,听着琴声,缓缓闭上了眼。他太累了,累到连疼痛都感知模糊。唯有那琴音,清澈如泉,一点点洗去满身血腥,洗去骨髓深处的寒毒。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听见沈清弦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谢无渊。”
“嗯?”
“下次取血,换我护你。”
谢无渊想笑,却没力气。
他只是极轻地、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
琴音未歇。
风雪叩窗。
而那双交握的手,在血泊与琴声里,终于握成了再也分不开的形状。
—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