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外的启示
1983年6月15日，芒种已过，江淮地区进入梅雨季节。红星钢铁厂档案室里弥漫着潮湿的纸张气味，陈钢正在整理技术科积压多年的资料。下午三点二十分，他在最里间的铁皮柜底层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漆布面，烫金的”工作笔记”四个字已经斑驳脱落。他轻轻吹开封面上的浮尘，内页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1959-1965年炼钢操作实录”，署名是”赵铁山”。
赵铁山——这是建厂元老、第一任技术副厂长的名字。陈钢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但字迹依然清晰。里面不是枯燥的生产记录，而是一页页生动详实的操作心得：
“1959年3月12日，炉况异常处理。今日2号炉吹炼中期，火焰突然发暗，炉口喷溅严重。判断为石灰生烧率高，化渣不良。采取措施：适当降低枪位，加入萤石300公斤改善流动性。20分钟后炉况恢复正常。教训：雨季石灰存放需防潮。”
“1962年11月5日，优质钢冶炼要点。冶炼45号钢，终点碳控制0.18%-0.22%为佳。出钢温度1630-1650摄氏度，精炼时间不少于25分钟。关键在脱氧：先加锰铁，后加硅铁，最后铝锭终脱氧。顺序不可颠倒，否则氧化物夹杂难以上浮。”
陈钢一页页翻看，越看越激动。这哪里是普通的工作笔记，分明是一部凝聚了老师傅二十年经验的”炼钢宝典”。里面记载了上百种异常工况的处理方法，几十个钢种的最佳工艺参数，还有对各种设备故障的预判和应对措施。
他立即抱着笔记本找到王师傅。老工人戴上老花镜，翻了几页，眼眶就湿润了：”这是赵厂长的笔迹！当年他手把手教我们炼钢，每次处理完异常工况，当晚必定详细记录。他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经验都是厂里的宝贝啊！”
“这样的宝贝，还有多少？”陈钢问。
王师傅想了想：”老赵有记笔记的习惯，坚持了二十多年。他1965年退休后，笔记本应该都留在技术科。还有几个老师傅，像连铸车间的老钱、轧钢车间的孙大锤，也都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不过……”他叹了口气，”现在年轻人谁还看这些？都嫌老古董过时了。”
陈钢抚摸着笔记本封面上斑驳的烫金字，一个想法在心中萌生：如果把这些散落在老师傅头脑中、笔记本里的宝贵经验，变成计算机能够识别和运用的知识，建立一套专家系统，不是比单纯的数据采集更有价值吗？
当晚，他在技术科的档案库里翻找，又发现了十七本类似的工作笔记。有的记录设备维护心得，有的记录工艺改进过程，有的记录事故分析。最珍贵的一本是已故的八级钳工周师傅的”听声辨故障”记录——通过设备运转声音判断故障部位和程度的方法。
“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啊。”1983年6月18日，陈钢在技术日志上写下这句话。他知道，在老工人们陆续退休的今天，这些经验的传承显得尤为迫切。而专家系统，可能就是最好的传承方式。
二、 知识工程师
建立专家系统的想法在6月20日的厂部周例会上得到了李副厂长的支持，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最大的难题是：老师的经验如何变成计算机能够处理的规则？
7月5日，陈钢开始系统性地收集和整理老师傅的经验。他第一个找的是王师傅，希望通过总结转炉炼钢的经验，建立第一套专家系统规则库。
“王师傅，您判断吹炼终点，主要看哪些迹象？”陈钢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
老工人眯起眼睛，像在回忆什么：”看火焰啊。碳焰下来了，火焰收缩了，钢花分叉了……”
“能不能具体点？比如碳焰下降，是指火焰高度降低多少米？收缩的比例多大？钢花分叉的角度多少？”
王师傅愣住了，摆摆手：”这哪能量化？就是种感觉，干多了自然就知道。”
陈钢意识到，隐性知识的显性化是最大的挑战。他改变策略，不再直接询问判断标准，而是请王师傅回忆具体的操作案例。
“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年冬天那炉钢。”王师傅陷入回忆，”那天特别冷，铁水温度比平时低20摄氏度。吹炼到14分钟，火焰突然发暗，我判断是温度不够，提前加了第二批渣料……”
陈钢详细记录下当时的铁水温度、成分、天气情况、操作步骤和结果。通过分析十几个类似案例，他逐渐总结出一些规律：铁水温度每降低10摄氏度，吹炼时间要延长1-2分钟；硅含量高于0.8%时，要提前加渣料……
连铸车间的陈梅提供了另一种经验。她在连铸操作中发现，当结晶器液面出现特定频率的波动时，往往预示着水口即将堵塞。通过长期观察，她总结出”液面波动频率大于0.5赫兹，振幅超过5毫米”时要及时处理。
最让陈钢惊喜的是设备科的老周。这个平时话不多的老技师，竟然有一套完整的”设备健康预报”方法。通过监测轴承温度、振动频率和声音特征，他能提前两天预测出故障发生。”就像老中医号脉，”老周比喻道，”设备也有自己的脉象。”
到8月20日，陈钢已经收集了三个月经验，开始着手构建知识库。他把各种经验分类整理，建立规则库：
如果铁水温度低于1250摄氏度，且硅含量大于0.8%，则吹炼时间延长10%-15%。
如果结晶器液面波动频率大于0.5赫兹，且振幅超过5毫米，则检查水口状况。
如果轴承温度连续2小时上升，且振动加速度超过4米/秒²，则预警可能故障。
每条规则后面，都附上原始案例和老师傅的签名。陈钢要让这个系统不仅有”智能”，更要有”人味”。
三、 规则的较量
知识库建设并非一帆风顺。8月25日，在讨论LF炉精炼规则时，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负责LF炉的李工主张：”钙处理必须在出钢前5分钟完成，搅拌强度不小于80升/分钟。”这是书本上的标准工艺。
但王师傅根据经验提出异议：”要看钢种。普通钢可以，但优质钢最好在出钢前8分钟加钙，搅拌强度提高到100升/分钟，让钙充分均匀化。”
“有数据支持吗？”李工问。
“有！”王师傅翻开自己的记录本，”去年处理的优质钢，按我的方法，夹杂物级别降低0.5级。但按标准工艺，有两次钙处理不均，造成水口堵塞。”
陈钢调出历史数据验证，果然如王师傅所说。于是规则修改为：如果是优质钢，钙处理时间提前到出钢前8分钟，搅拌强度提高到100升/分钟。
更大的挑战是如何处理矛盾经验。9月2日，在连铸二冷配水规则上，陈梅和另一位老师傅张工的意见完全相反。
陈梅认为：”低碳钢二冷强度要强，水量1.2升/公斤，避免铸坯鼓肚。”
张工却坚持：”低碳钢要弱冷，水量0.8升/公斤，防止表面裂纹。”
两人各执一词，都举出成功案例。陈钢没有简单选择一方，而是深入分析两人的操作记录。发现关键差别在于拉速：陈梅操作时拉速通常在1.4米/分钟，而张工习惯用1.0米/分钟。
“我明白了！”9月5日，陈钢在分析完30炉数据后得出结论，”二冷强度应该和拉速匹配，而不是单纯看钢种。”
于是规则调整为：低碳钢二冷水量=基础水量0.8升/公斤+拉速补偿（拉速×0.3升/公斤/米/分钟）。这个规则经过验证，适用性大大提升。
通过一次次这样的讨论、验证、修正，知识库逐渐丰富起来。到9月底，已经积累了转炉炼钢、LF炉精炼、连铸操作、设备维护等四大类共217条规则。每条规则都经过实践检验，带有详细案例说明。
四、 第一次实战
1983年10月8日深夜，系统接受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
当时陈钢正在值夜班，突然收到1号转炉的报警信息：吹炼13分钟，火焰异常发暗，温度上升缓慢。系统根据知识库规则，判断为”石灰生烧率高，化渣不良”，建议采取”降低枪位0.5米，加入萤石200公斤”的措施。
但值班的年轻炉长小刘犹豫不决：”萤石加入时机和量都很关键，加少了不起作用，加多了侵蚀炉衬。要不要等王师傅来？”
王师傅那天休息，住在厂外，赶过来至少要40分钟。而转炉冶炼是有严格时间要求的，延误可能导致整炉钢报废。
“相信系统。”陈钢坚定地说，”这条规则是王师傅亲自总结的，有12个成功案例支持。”
小刘咬咬牙，按下了确认键。加入萤石5分钟后，监控画面显示炉况明显好转，火焰变得明亮稳定，温度开始正常上升。25分钟时，顺利到达终点，碳、温双命中。
“成功了！”小刘激动地拍着控制台，”系统比教科书还管用！”
更让人惊喜的是后续的质量检验。这炉钢的成品质量特别好，硫、磷含量低于内控标准，氧化物夹杂级别创当月最好水平。
王师傅10月9日一早得知消息，特意来到车间，看着系统记录的操作曲线，连连点头：”就是这样！这就是我当年总结的最佳处理方案。没想到，计算机比我判断得还快、还准。”
这件事迅速在全厂传开。原本对专家系统持怀疑态度的人开始改变看法，越来越多的老师傅主动来找陈钢，要求把自己的经验加入知识库。
五、 新老融合
知识库的成功应用，催生了意想不到的新老融合。
11月5日，年轻技术员小李提出一个想法：”既然系统能存储老师傅的经验，能不能也把我们年轻人的创新加进去？”他开发了一种LF炉渣料加入的新方法，能缩短精炼时间5分钟，但一直得不到老师傅认可。
陈钢鼓励他：”只要数据充分，验证有效，就可以加入知识库。”
小李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十炉对比试验，数据确凿地证明新方法既能保证质量，又能提高效率。11月20日，这套新工艺被作为”优化规则”加入知识库，注明”由青年技术员李卫东提出，经10炉验证有效”。
更让人感动的是设备科的老周。这个平时最保守的老技师，竟然主动学习起计算机操作。”我不能落伍啊，”他笑着说，”要是连自己总结的经验都看不懂，那不是白总结了？”
在陈钢的辅导下，老周学会了查询知识库，还能根据新情况补充修正规则。12月10日，他发现系统的一个轴承故障预测规则不够准确，立即补充了”夏季高温季节，预警阈值应降低15%”的修正条款。
“这就是传承与创新的结合。”12月15日，李副厂长在观察知识库系统后评价，”老师傅的经验不会随着退休而消失，年轻人的创新也能快速推广应用。这个系统，成了我们厂最宝贵的财富。”
到1983年12月31日，专家系统知识库已经积累了500多条规则，涵盖了从原料准备到成品出厂的全流程。系统每月处理异常工况30多起，提出优化建议50多项，为厂里创造效益超过100万元。
但陈钢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智能化，应该是系统能够自我学习、自我完善。在他的规划中，下一个目标是让系统能够自动从海量数据中发现新的规律，形成新的知识。
窗外，雪花纷飞，1983年即将过去。但在陈钢心中，一个崭新的春天正在到来——那是知识的春天，是智能的春天，是中国钢铁业真正走向现代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