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的空气闻起来是研磨咖啡豆和新鲜烤饼干的混合香气。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木桌上,形成温暖的光斑。艾伦坐在那里,对面是年轻十岁的艾莉森,她正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形。
“所以你觉得记忆可以被数字化存储?”她问,手指轻轻转动着咖啡杯,“就像把意识上传到云端?”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也是他们专业对话的开始。艾伦记得这个场景——或者说,他以为他记得。但现在坐在其中,一切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是透过一层薄雾观看自己的过去。
“不仅仅是存储,”艾伦听到自己说,声音比现在年轻,充满未经磨难的自信,“是保存。想象一下,人类的所有经验、知识、智慧,不再受个体生命限制。我们可以建立一个集体记忆库,文明的永恒备份。”
艾莉森的笑容变得若有所思。“但如果记忆可以被编辑、删除、篡改呢?如果有些人决定某些记忆‘不适合’保存呢?”
“我们会建立防护措施。伦理委员会,访问权限…”
“权力结构,”艾莉森打断他,但语气温柔,“有人决定什么值得记住,什么应该遗忘。这不是保存文明,艾伦,这是重写文明。”
这段对话确实发生过。艾伦记得当时自己有些恼火,觉得艾莉森过于谨慎,缺乏远见。但现在,在记忆迷宫中重历这一刻,他看到了当时忽略的东西:艾莉森眼中的忧虑不是针对技术,而是针对人性。
“艾莉森,”艾伦说,试图跳出记忆的剧本,“这不是真的。我们在记忆迷宫里。”
对面的艾莉森眨了眨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当然是真的,艾伦。看看周围。”
艾伦环顾咖啡馆。其他顾客在低声交谈,服务员端着托盘穿梭,窗外行人匆匆走过。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具体。他能感觉到椅子扶手的纹理,闻到邻桌飘来的肉桂卷香气,听到远处咖啡机的嘶嘶声。
但有什么不对劲。
他仔细观察。窗外的行人——他们的动作在循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走过窗户,消失,然后五秒后又从同一方向出现,重复完全相同的步伐和姿态。咖啡馆里的钟指针在跳动,但从不在正确的时间:它显示2:17,然后跳到2:19,又跳回2:16。
“记忆不是完美的录像,”艾伦低声说,“它是重建。每次回忆,我们都会无意识地修改细节。”
“所以哪些部分被修改了?”艾莉森问,但这次她的表情变了——更严肃,更像现在的艾莉森,而不是十年前的她。
艾伦再次审视这个场景。他们的桌子,在咖啡馆的角落。在他的真实记忆中,他们坐在中间的位置。这个差异很小,但重要。角落意味着隐私,意味着秘密对话。为什么他的记忆会修改这个细节?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钥匙在口袋里——在记忆场景中,他仍然穿着现在的衣服,而不是约会那天的服装。他握住钥匙,感受到它的温暖。
“给我看真相,”他说。
周围的一切开始溶解,像水彩画被雨水冲刷。咖啡馆的墙壁变得透明,露出后面另一个场景:同一个咖啡馆,但时间是晚上,顾客稀少,他和艾莉森坐在角落,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不会理解的,”艾莉森在说,真正的艾莉森,担忧写在脸上,“军方只看到武器潜力。他们不在乎伦理后果。”
“我们可以控制它,”记忆中的艾伦坚持,“设定严格的限制。只用于治疗,用于帮助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
“一旦打开潘多拉魔盒,你就无法控制谁会使用它,如何使用它。”艾莉森握住他的手,“艾伦,听我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记忆上传协议…它太危险了。我们需要销毁数据,停止项目。”
“我们不能!这是突破性的!想想它能帮助多少人…”
“想想它能伤害多少人!”艾莉森的声音提高了,然后她控制住自己,环顾四周确保没人注意,“已经有泄漏了。上周,实验室的清洁工开始报告奇怪的梦境,梦到别人的记忆。系统在辐射影响,即使在测试模式下。”
记忆场景闪烁,变形。现在他们在实验室里,深夜,只有应急灯照明。艾伦站在主控制台前,艾莉森试图把他拉走。
“系统过载了!你必须断开连接!”
“我控制不住!它在自主运行!黑潮…它活过来了!”
“让我帮忙!我们一起…”
“不!”记忆艾伦推开她,“太危险了!你离开!现在!”
这是关键记忆,黑潮爆发的那一刻。艾伦看着这一切,现在作为旁观者,他看到了当时忽略的细节:控制台上的指示灯显示,系统不仅在接收记忆上传,还在主动扫描周围所有人的神经活动。它在汲取,在吞噬。
记忆场景中的艾莉森没有离开。她绕到控制台另一侧,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
“你在做什么?”记忆艾伦大喊。
“启动隔离协议!将污染限制在设施内!”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如果失败,至少不会扩散到全市。”
“不行!里面还有三十名测试者!”
“他们已经是损失了,”艾莉森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对不起,艾伦。对不起。”
她按下一个按钮。
记忆场景破碎成千万个碎片。艾伦站在虚空中,周围漂浮着记忆的残影。一个声音响起,是艾莉森的,但来自四面八方:
“第一个测试:责任。你未能通过。你选择了技术突破高于人类安全,个人荣誉高于集体责任。但这不是结束,艾伦。迷宫有九层,对应九种基本美德的反面。你必须面对每一层,才能到达图书馆。”
“这有什么意义?”艾伦对虚空喊道,“折磨我?惩罚我?”
“理解,”艾莉森的声音回答,“要使用图书馆中的知识,你必须先理解它诞生的代价。继续前进,或者永远困在这里。”
一扇门在虚空中出现,朴素木门,没有任何装饰。艾伦握住门把手,犹豫了一瞬,然后推开。
第二个场景。
医院病房。艾伦穿着白大褂,但不是医生——是研究员。病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连着各种监测设备。男人眼睛睁着,但目光空洞,仿佛灵魂不在里面。
“霍夫曼先生,你能听到我吗?”艾伦问,用笔灯检查男人的瞳孔反应。
没有回应。男人只是盯着天花板,呼吸平稳但机械。
“第三次记忆上传实验的失败案例,”艾莉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解说,这次更近,仿佛站在他身边,“四十七岁,前历史教师,自愿参与实验。目标:上传他关于二战的口述历史记忆。结果:意识完全剥离,身体存活,但人格消失。”
艾伦记得这个案例。霍夫曼先生。实验后三个月,他的家人决定关闭生命支持系统。公开报告称是突发性脑溢血。
“你们掩盖了真相,”艾伦说,不是问句。
“我们必须,”艾莉森的声音说,“项目资金依赖于成功报告。每一个失败都被重新定义为‘部分成功’或‘意外并发症’。”
病房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眼睛红肿。霍夫曼先生的女儿。她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
“他今天怎么样,索恩博士?”
“稳定,”艾伦听到自己说,“我们在尝试新的神经刺激疗法。有希望。”
谎言。他们知道没有希望。霍夫曼先生的意识已经消散在上传过程中,就像一滴墨水滴入海洋。
女子点点头,信任地。“谢谢你们为他做的一切。爸爸总是说,历史必须被记住,即使代价很大。”
她离开后,艾伦站在病床前,看着那个空壳。监测器发出规律的哔哔声,像心跳的机械模仿。
“第二个测试:诚实,”艾莉森的声音说,“你选择了项目的生存高于对参与者及其家人的诚实。每次你说‘有希望’,都是在加深谎言。”
场景再次溶解。这次没有直接进入下一个,艾伦发现自己在一个过渡空间,类似星空的黑暗,但有微弱的光点在远处闪烁。他并不孤单。
约瑟夫站在不远处,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莱拉蜷缩在角落,肩膀颤抖。老汤姆坐在地上,机械目镜的灯光暗淡。还有几个伊甸园士兵和掠夺者,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他们也进入了迷宫,”艾伦意识到,“每个人都有需要面对的过去。”
莱拉抬起头,看到艾伦,她的表情混合着解脱和痛苦。“我看到了我的家人,”她低声说,“黑潮爆发的那天。我本来可以救他们,但我逃跑了。”
“那不是你的错,”艾伦走近。
“在记忆里,我重新选择了,”莱拉说,“我回去找他们。然后我死了,和他们一起。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死法。迷宫让我重复那个时刻,每次都是不同的结果,但每次都有人死。”
约瑟夫加入他们,声音疲惫。“我看到了我做社区负责人时做的决定。谁得到食物,谁得到药品,谁被派去危险的搜寻任务。那些我选择牺牲的人…他们在迷宫中等着我。”
“这是惩罚吗?”一个伊甸园士兵问,年轻的脸苍白,“为我们做过的事?”
“理解,”艾伦重复艾莉森的话,“要前进,我们必须理解自己的选择及其后果。”
“那理解之后呢?”克鲁格的声音响起。掠夺者头领从阴影中走出,脸上有新鲜泪痕,但他迅速擦掉,恢复强硬表情,“我们忏悔,然后得到宽恕?我不相信这种童话。”
“不是宽恕,”艾伦说,“是接受。接受我们是谁,我们做了什么,然后决定我们现在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莎拉指挥官也出现了,她的疤痕在记忆空间的微光中更明显。“伊甸园告诉我,我们是在拯救人类。清除痛苦记忆,创造新的开始。但在迷宫里,我看到了被我们清除记忆的人…他们中的一些宁愿保留痛苦,因为那是他们身份的一部分。”
众人沉默。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敌人和盟友的界限模糊了,所有人都只是人类,背负着自己的愧疚和遗憾。
“我们怎么出去?”老汤姆问,“我必须通过九层美德测试?我没那么‘美德’。”
“我也不,”艾伦承认,“但也许测试不是关于完美,而是关于认知。认识到我们失败了,认识到代价,然后继续前进。”
又一扇门出现,这次是金属的,带有电子锁。艾伦走向它,其他人跟随。门自动滑开,露出后面的场景。
城市街道,但奇怪地安静。天空是病态的橙红色,像永远处于日落时分。建筑物完整,但没有生命迹象。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连鸟类都没有。
“这是什么?”莱拉问。
“第三层,”艾莉森的声音回答,“测试:怜悯。这是黑潮爆发后三小时的城市。你们有六十分钟改变结果。拯救尽可能多的人。”
“改变过去?”莎拉皱眉,“不可能。”
“在记忆迷宫中,一切皆有可能,”艾莉森说,“但每次干预都有代价。使用你们的知识、资源、能力。开始吧。”
街道尽头,第一声尖叫响起。
艾伦和同伴们交换眼神,然后冲向声音来源。在一个十字路口,一群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抽搐的男人。男人的眼睛完全变成黑色,嘴里发出非人的低语。
“初期感染,”艾伦说,“黑潮通过神经共振传播。我们需要隔离他,阻止共振扩散。”
“怎么阻止?”约瑟夫问。
老汤姆检查他的设备背包——在记忆空间中,他们仍然带着自己的装备。“我可以制造一个神经干扰场,但需要时间。”
“那就快做!”克鲁格命令他的人建立警戒线。
但更多的人开始抽搐倒下,感染像波浪般扩散。街道两旁的窗户里,人们开始尖叫,拍打玻璃,然后突然安静,眼睛变黑。
“太多了,”莱拉说,声音绝望,“我们阻止不了。”
艾伦环顾四周,记忆在涌动。他来过这里,在这场灾难中。不是作为拯救者,而是…
他想起来了。
“实验室在三个街区外,”他说,“黑潮的源头。如果我们能到达那里,也许可以关闭主服务器。”
“你确定?”莎拉问。
“不确定。但在原始时间线中,没有人尝试。所有人都逃跑了,或者试图拯救个体,而不是解决源头。”
他们开始移动,穿过混乱的街道。感染传播速度快得可怕。一个孩子跑向莱拉寻求帮助,但在碰到她之前就倒下了,眼睛变黑。莱拉僵住了,想帮忙但不敢。
“继续前进!”约瑟夫拉住她,“你救不了所有人!”
“但我们可以救一些人!”莱拉争辩。
“测试不是关于拯救所有人,”艾伦说,理解突然降临,“是关于怜悯与实用的平衡。无区别的怜悯导致无效,完全的实用导致残酷。我们必须找到平衡点。”
他们绕过一群感染者,这些人现在开始站立起来,动作僵硬,低语汇成合唱:“记…忆…渴望…”
实验室大楼就在前方,但入口被坍塌的混凝土部分堵塞。克鲁格和他的手下开始清理,而其他人防守后方,越来越多的阴影聚集。
“干扰场准备好了!”老汤姆喊道,启动一个设备。蓝色的能量波扩散,阴影们退缩,但只是暂时的。设备上的能量指示器快速下降。
“撑不住太久!”
入口清开了。艾伦第一个冲进去,其他人跟随。内部,实验室的警报还在响,红色灯光闪烁。他们到达主服务器室,透过观察窗,看到里面的设备已经融化变形,中央有一个发光的黑色球体悬浮,脉动着不祥的能量。
“那就是黑潮核心?”约瑟夫低声问。
“曾经是,”艾伦说,“在我们启动最终协议之前。”
控制台上,一个倒计时正在运行:00:03:17。屏幕显示:“全球上传协议启动中。不可逆转。”
“我们有三分钟阻止它,”莎拉说。
“怎么办?”莱拉问。
所有人都看向艾伦。他是记忆专家,是这个项目的创造者。他应该知道。
但艾伦的记忆仍然碎片化。他看着控制台,手指悬在键盘上。正确的命令是什么?紧急关闭协议?隔离程序?还是…彻底销毁?
他闭上眼睛,让直觉引导。他的手指开始移动,输入一长串代码。不是来自有意识的记忆,而是来自肌肉记忆,来自他无数次操作这个系统的深层神经通路。
进度条出现,开始填充。
“你在做什么?”艾莉森的声音突然在房间响起,不是来自脑海,而是来自扬声器。
全息投影出现,显示艾莉森的影像,穿着实验服,看起来疲惫但坚决。
“艾莉森?”艾伦低语。
“如果你在运行隔离协议,它会将污染限制在这个设施内,”全息艾莉森说,“但里面的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们。”
“如果我们不做,污染会扩散全球,”艾伦回答。
“有第三种选择,”艾莉森说,“将污染引导到图书馆。用图书馆作为容器,封锁它。”
“但图书馆还没有完成!它承受不住这种规模的能量!”
“它可以,如果我作为核心调节器,”艾莉森说,影像闪烁,“把我上传到系统。我的意识可以稳定黑潮,引导它进入图书馆,然后封锁入口。”
“不行!那等于自杀!”
“这是唯一能拯救外面世界的方法,艾伦。你我都知道。”
记忆场景静止了。艾伦站在那里,看着全息艾莉森,这个记忆中的版本。这是关键时刻,原始时间线中他做出的决定——他拒绝了艾莉森的建议,选择了隔离协议,导致了设施内所有人的死亡,但减缓了黑潮的扩散。
现在,在记忆迷宫中,他有机会做出不同选择。
“第三层测试:怜悯,”艾莉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温柔而悲伤,“不是对你,也不是对我,而是对人类。有时候,最怜悯的选择需要最大的牺牲。”
艾伦转向同伴们。“你们怎么看?”
“这是你的记忆,你的决定,”约瑟夫说。
“不,”艾伦摇头,“现在这是我们的。我们都困在这里,我们都必须面对后果。”
莎拉看着倒计时:01:45。“无论你决定什么,快决定。”
克鲁格哼了一声。“我投票活下去。外面世界?让它见鬼去。我们活着就好。”
莱拉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艾伦。“但如果我们选择活下去,代价是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我们配得上那种生活吗?”
老汤姆调整他的目镜,扫描黑潮核心。“能量读数…如果我们引导它到图书馆,理论上可行。但艾莉森博士…她可能会失去自我,变成系统的一部分。不是死亡,但也不是活着。”
艾伦看着艾莉森的影像。在她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决心,也看到了恐惧。她害怕,但仍然愿意做。
倒计时:01:00。
“我做了选择,”艾伦对记忆场景说,“在真实历史中,我选择了隔离协议。我杀死了设施里的所有人,减缓了黑潮,但没有阻止它。我选择了实用高于怜悯,效率高于同理心。”
他深吸一口气。
“现在,我选择不同。”
他的手移动到控制台,输入了另一组命令。不是隔离协议,而是艾莉森建议的引导协议。
全息艾莉森笑了,眼泪滑落。“谢谢,艾伦。”
“我应该和你一起,”艾伦说。
“不,”艾莉森摇头,“图书馆需要守护者,但世界需要你。记住我们,修复我们造成的伤害。”
倒计时:00:10。
场景开始溶解,实验室、设备、全息影像都变成光点消散。艾伦和同伴们再次站在过渡空间中,但这次有些不同——空气中似乎少了些沉重。
“你通过了,”艾莉森的声音说,现在带着一丝温暖,“第三层:怜悯。你选择了更大的善,即使代价巨大。继续前进,还有六层。但记住:迷宫不仅测试你,也重塑你。每一次选择,你都变得更接近那个值得使用图书馆知识的人。”
新的门出现,这次是石制的,古老而庄严。
艾伦转向同伴们。“我不要求你们跟我一起。迷宫对每个人不同。你们可能面对不同的测试。”
约瑟夫走向他。“我们开始一起的,我们结束也一起。”
其他人点头,连克鲁格都勉强同意了。
他们推开门,进入下一层。
在门关闭前,艾伦最后看了一眼过渡空间。在远处,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艾莉森的真实形象,不是全息投影,不是记忆影像,而是真实的她,微笑着,然后消失。
图书馆更近了,真相也是。
但艾伦开始怀疑:当他最终到达时,他准备好面对所有真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