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念完,捧旨太监将那卷明黄的丝帛合上,殿前广场却比方才更加死寂。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七王妃?
嫁给那个听说常年汤药不离口,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七王爷李景玄?
这算哪门子的指婚?这分明是发配。
短暂的静默后,人群中终于起了压抑不住的骚动。
那不是喧哗,而是一种由无数声倒吸冷气和极低私语汇集而成的,嗡嗡的共鸣。
“天啊,竟然是七王爷……”
“我听说他自幼身子就弱得跟纸糊似的,风一吹就倒,这都多少年没在人前露过面了。”
“这哪是做王妃,这是去冲喜,是去守活寡啊!”
“沈家大小姐……也太惨了点。”
怜悯,同情,幸灾乐祸……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盖脸地朝着队伍末尾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罩了过去。
苏清柔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僵在那里,那双因得意而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写满了茫然与错愕。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她设想过无数种沈玉薇的结局,被斥责,被赶出宫,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可她唯独没有想过,沈玉薇竟然还能得到一个“王妃”的头衔。
尽管,那是个行将就木的王爷。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荒谬的情绪堵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甚至觉得,这是皇上在故意羞辱她,用一个“疯子”配一个“将死之人”得来的王妃之位,来衬得她这个太子良娣,多么名不正言不顺。
但很快,这种不甘便被另一种更阴暗、更畅快的念头所取代。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沈玉薇的方向。
嫁给一个快死的人,守着一座空荡荡的王府,年纪轻轻就要当寡妇……这比直接被赶出宫,更是一种长久的,日复一日的折磨。
这惩罚,更狠,更绝。
想通了这一点,苏清柔那僵硬的嘴角,终于重新勾了起来。
这一次,那笑意里再无半分掩饰,只剩下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沈玉薇,这辈子都完了。
而作为所有目光焦点的沈玉薇,此刻正被丫鬟春熙死死架着,才没有软倒在地。
春熙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一张小脸煞白。
她不懂,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她家小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沈玉薇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抬起头,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她望着那捧旨太监,杏眼里空空荡荡,没有惊恐,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心疼的茫然。
仿佛那道圣旨里念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却一个也听不懂。
“沈小姐,接旨吧。”捧旨太监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复杂。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沈家大小姐在殿选上的“惊人之举”。
皇上那声“天真烂漫”的评价,如今已成了宫里最新的笑谈。
只是没人敢笑得太大声。
把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人指给病入膏肓的七王爷去“冲喜”,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太监在心里摇了摇头,又加了一句:“沈小姐,这是皇上的恩典。皇上说,您是有福气的人,盼着您能将福气带给七王爷,为王爷分忧解难。”
福气。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沈玉薇一下。
她终于有了反应。
在春熙的搀扶下,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她跪下,伏身,光洁的额头再一次贴上了冰冷的金砖。
那块尚未消退的青紫磕在地上,传来一阵钝痛。
“臣女……沈玉薇……领旨……谢恩……”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然后便彻底没了声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副被命运彻底击垮,万念俱灰的模样。
无人看见,在她额头触地,长发垂落遮住所有表情的那一刻,那双空洞的杏眼里,缓缓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清醒、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
她成功地避开了东宫那个前世将她拖入地狱的漩涡,避开了太子,避开了苏清柔。
皇帝的这一手,当真高明。
一道圣旨,一石三鸟。
其一,敲打了皇后和太子。
太子妃位悬空,苏清柔只得了个良娣,这便是警告。
其二,处置了她这个“烫手山芋”。
她殿前失仪,冲撞皇后,本该重罚。
但皇帝那声笑,又等于保了她。
将她指给一个无权无势、被世人遗忘的病王爷,既全了沈家的颜面,又将她这个“麻烦”远远地隔离开后宫,眼不见为净。
其三,便是这“冲喜”的名头了。
说得好听是恩典,是看重她的“福气”。
说得难听,就是废物利用。
用一个“疯了”的贵女,去配一个“快死了”的皇子,成了,是她沈玉薇的功劳;不成,也无人会多说一句。
这盘棋,皇帝自以为是执棋者,将她这颗不受控的棋子,丢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可他不知道。
那个角落,正是她拼尽全力,才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的生路。
七王爷,李景玄。
前世,她葬身火海,沈家满门被污为叛党,尸骨无存。
是这位素未谋面的七王爷,在她死后不知多少年,悄悄为沈家立了一座无字的衣冠冢。
那一世,他是她绝望记忆里,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一世,她来了。
“小姐……小姐,您醒醒……”春熙的哭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沈玉薇缓缓撑起身子,由着春熙将她扶起。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任由周围那些同情或轻蔑的目光将她凌迟。
她在一片寂静中,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去。
与满面春风、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苏清柔擦肩而过时,苏清柔停下脚步,用一种悲悯的、胜利者的姿态,柔声说了一句:
“玉薇妹妹,往后……要多保重自己。”
沈玉薇像是没听见,低着头,脚步虚浮地从她身边走过。
直到走出储秀宫高高的宫门,将身后那一片浮华与喧嚣彻底隔绝,沈玉薇才在春熙的肩上,轻轻靠了一下。
“小姐……”春熙哽咽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们回家……回家就好了……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沈玉薇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丫鬟不住颤抖的后背。
她抬眼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初生的太阳被云层遮挡,只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回家?
不。
她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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