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围观的村民在陈霖生和安奎叔聊天的时候,一直在交头接耳,闲言碎语渐渐压不住声,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
“哎哟哟,瞅这架势,霖生是决定要留下这婆娘了,当了几年的和尚,现在也想尝尝荤腥了。”
“霖生啊,今儿晚上入洞房,咋也得摆两桌庆贺庆贺,悄没声息就把人家姑娘收了房,我都替姑娘委屈得慌。”
“说的是哩,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跟了你这么个糙汉子,不说八抬大轿,好歹得走个过场,让村里老少爷们都知道,这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娘。”
“他家穷得锅都揭不开了,拿啥办,一桌像样的菜都凑不齐,不是自找难堪么。”
七嘴八舌的议论,夹枪带棒,字字都往人心窝子里戳。
陈霖生家底薄是事实,不过这些人瞧不起他,不单单是因为穷,更多的是觉得他性子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好拿捏,爹娘不疼,哥嫂不爱,连闺女都跟他生分,自家人都看不上,谁又会高看他一眼。
不过他们说的话也是话糙理不糙,喜事确实该办一办。
按照这十里八乡的规矩,男人娶婆娘,不管头婚二婚都得摆几桌,请本家亲戚、左邻右舍吃一顿。家里再寒酸,至少也得凑上四个盘子。
当然,来吃席的也不会空手,宽裕的随几分钱,手头紧的捎半袋棒子面、几碗小米高粱,或是添几只碗、几双筷子,都是个心意,图的是个热闹喜庆。
如今这光景大家日子都紧巴,能填饱肚子已是勉强,再过几年,包产到户全面推开,私营经济活泛起来,日子才有奔头。
到那时结婚,讲究的就是“三转一响”了,眼下条件好些的人家,能凑齐“三十六条腿”——就是家里桌椅板凳、箱柜的木腿加起来有这个数,便是顶好的配置了。
“自个儿嘴馋就别拿霖生说事,这年头能糊弄饱肚子就不易,哪有余粮办席面,你们倒是会说风凉话。”安奎叔哼了一声,替陈霖生挡了一句。
大队里年底才分粮,现在刚进九月,还早得很,也正因如此,村里办喜事多半挤在年底,分了钱粮才好张罗,眼下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除非人丁少,否则多半要闹一阵饥荒。
“陈安奎,你这话可不占理,条件好有条件好的办法,差有差的办法,那年我给儿子娶媳妇,不也是东家借西家凑办下来的?连杯喜酒都没有,太作贱人家姑娘了,看人家没娘家人撑腰就好欺负是吧?”
这话刺耳,却也在理。
陈霖生转向院外围观的人,提高声音道:“叔伯婶子们说得对,是得办一下,毕竟是喜事,不能委屈了人家,她这么好的姑娘,不嫌我家穷,不嫌我是二婚头,还愿意跟我这个带着娃的糙汉子,我要是连顿酒都不摆,悄没声的就过了门,确实不像话,这么着,过两天就在我这院里摆两桌……”
他话还没说完,白玲就轻轻拉住他胳膊,摇了摇头,低声道:“陈大哥,真不用,别听他们撺掇,咱不兴这个虚礼,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家里艰难,能省则省。”
陈霖生拍了拍她拽着自己胳膊的手,声音放轻了些:“家里是不宽裕,但也不能太亏待你,放心,简简单单两桌酒,我还张罗得起。我得让你晓得,你没跟错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再说,这些年村里红白事,我一家不落都随了礼,也该往回收收了,不办一下,这礼可就打水漂了。”
陈霖生向来讲究个脸面,以往村里不管谁家有事,他哪怕借钱也要把礼数走到,从前觉得是体面,现在想想,多少有点打肿脸充胖子,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撒出去的人情收拢些,人情往来,说白了就是零存整取,存了这么多年,也该见点回头礼了。
“嗯,都听你的。”白玲乖巧地点点头。
陈霖生的话像一股暖流,悄然淌进她心里,她确实是走投无路才跟了陈霖生,不然,她一个二十多岁、没经过人事的姑娘,怎会甘心嫁给一个穷得叮当响、还拖着娃的二婚中年男人。
可这短短相处下来,她觉得陈霖生脾气不差,踏实肯干,还有点说不出的体贴,特别是刚才那句“不想太委屈你”,让她灰暗的心底,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往后的日子,或许不会像她想的那般难熬。
“摆两桌?这就对喽霖生,娶个新媳妇就得热热闹闹的,不然谁晓得你又娶婆娘了。”
“说话可得算数霖生,我们就等着喝你这杯喜酒了,别到时候桌上连四个菜都凑不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陈霖生看着那个说话噎人的大娘,脸上扯出个笑:“二大娘您把心放肚子里,一准儿四个菜,到时候您可得来,您不来,我亲自上门请去。”
“成!只要你桌上摆出四个菜,大娘我就是爬也爬来。”
村里红白事,只要人到了,就没有不随礼的,这是规矩,是给主家脸,也是给自己挣脸,要是光吃不拿,传出去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还有各位叔伯婶子,过两天我家办酒,大家都来,也沾沾喜气。”陈霖生环视院外众人,话说得意味深长。
“好好好,霖生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一准来讨杯喜酒喝。”
这会儿,这些人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只当是有了顿吃喝,却忘了吃这席面是要出份子的,而且即便他们出了份子,这酒席能不能顺顺当当吃上,还得两说。
“行了,既然说定了,大伙就散了吧,都堵在我家院子外头,也不像样。”
“得,天不早了,该回家弄晚饭了,你俩也赶紧进屋吧,别耽误了正经事。”
“哈哈哈,霖生你可收着点劲,姑娘家身子薄,经不住你这些年攒下的火气。”
“霖生有经验,姑娘晚上等着享福吧。”
……
谁说乡下人保守?这些浑话说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霖生,白玲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待人家,来年争口气,生个大胖小子。”
在农村,没儿子就直不起腰杆,外人戳脊梁骨,自家人也瞧不上。
陈霖生连着生了三个丫头,又捡了个女娃,村里闲话就没断过,连他爹娘都明目张胆地偏心他大哥,他日子过得这么难,老两口非但不帮衬,还时常甩脸子,占点小便宜,要是他有个儿子,处境断不会如此。
安奎叔叮嘱完陈霖生,又看向白玲:“丫头,往后就跟着霖生好好过,眼下的难处都是暂时的,总会好起来的。”
白玲低低“嗯”了一声。能活下来就已足够,她不敢奢求更多,但陈霖生让她生出一点模糊的希望,她忍不住在心里求老天爷,怜顾她这一回,就一回。
“那我先回了霖生,你俩进屋吧,好好说说话,往后就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两口子了。”
安奎叔背着手走了,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霖生和白玲,感受到陈霖生的目光,白玲羞赧地垂下头,脸颊飞起红云,连耳根都红透了,她双手无措地揉搓着衣角,心口怦怦直跳,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偏偏这时,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瞬间打破了这微妙又尴尬的气氛。白玲的脸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
“饿了吧?是该到饭点了。你先回屋歇会儿,我去弄吃的。”陈霖生说着,又朝院门外望了一眼,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慧兰这丫头出去挖野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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