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周恒听到我的话,突然看向我,
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默默付出,他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和忍让,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也是人,也会反抗。
周恒哑然好久,才突然想要说什么,可我早就没有耐心听他的话了。
我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语句,
“以后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必跟我解释,也不用向我报告,我们到此为止吧,周恒。”
“有什么事,跟我的律师去谈。”
跟周恒彻底摊牌后,我自己也不用看谁的脸色,更不用日日做家务,把自己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洗碗拖地洗衣服。
我本以为他们这么嫌弃我,我走了大家都会很高兴。
周恒可以跟他的白月光重续前缘。
我的儿子女儿我不会再有我这么一个丢人的母亲。
大家乐的自在。
可我万万没想到,周恒居然并不想跟我离婚,一直在和我解释让我别误会。
可真的是我误会了吗?
我不想多说更不想多听,我拉黑了家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收拾好东西,
从这个我住了几十年的家里搬出去,同时也离开了那几个我爱了几十年的人。
我早知道周恒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离婚,
谁会真的不想要一个免费的保姆呢?
没过多久,周恒几乎找遍了家里所有的亲戚来劝我让我别胡闹,也包括我娘家的亲戚。
这些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像我的儿子女儿一样,
觉得我这么大年纪了,没什么过不去的,为了孩子忍忍不行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忍了三十多年了。
这个婚,我早就该离了,只是我一次次的让步换来了别人的得寸进尺。
孩子们或许不知道,周恒也全都忘了。
在做家庭主妇之前,我也是有我自己的工作的。
那时我在纺织厂里做女工,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却有自己的事业。
这些年我在家里看似混沌度日,实际上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明明白白。
走到今天,分开的时候也应该明明白白。
过了几天我买了出门游玩的车票,
称他们上班时间回去收拾东西。
却没想到,周恒居然没去上班,或者说他其实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就为了在家里堵我。
“知秋,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之前的事是个误会,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的。”
“好了周恒,”我没什么力气跟他周旋,淡淡道:“有事你去找我的律师商量吧。”
我提着行李想走,却不知怎么惹怒了周恒,他拽着我的行李箱,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了,你非要这样?”
“这些年,我在外面努力工作,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天天在家无所事事,不明白我有多辛苦,受了一点委屈,就闹着离婚,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这个家吗?”
“你要是不喜欢我送花给她,你直说就好了,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呢?”
“瀚宇和玲琅都觉得是你大题小做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再说了,晓霞也只不过是收了我一些礼物,不至于这样吧。”
我听着他的话没有反驳,心却一点一点跌入了谷底。
这就是我朝夕相处了三十多年的丈夫,
和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女儿。
他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在大题小做。
999朵玫瑰花,像我令人耻笑的三十年,绚烂又刺眼。
周恒不会知道,我日复一日盼着他带回来的那一朵玫瑰有多卑微。
更不会知道,手洗衣服碗筷是有多伤手,
不会知道我看见柳晓霞时有多难过。
像我的儿子不知道我的手浸泡在冬日的盐水里有多疼。
我的女儿也不知道我听见她说我喜欢被贬低只是,心里有多痛。
是啊,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们轻而易举的一句话,便概括了,我卑微可怜又不值得的三十年?
我的痛苦和折磨又有谁会在乎呢?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我?”
“不就是几朵花吗?你要我现在去给你买几家店都行。”
“就连瀚宇和玲琅都知道,我只是出于过去的情分照顾她几分,你怎么这么不善良,非要跟我离婚?”
闹来闹去,居然是我不善良。
柳晓霞不仅善良而且漂亮,五十多岁了看着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不像我操劳一生,落了个人见人嫌的下场。
他现在知道我不善良了,
他在外面工作,我独自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我不善良?
我冷笑一声,提着东西就往外走,再也不听他的诡辩。
周恒却急了,说话越来越不顾逻辑。
“既然我这么不堪,你非要纠缠我又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走,你们一家三口和温柔贤淑的柳晓霞再续前缘,不是正合你的心意?祝你们幸福。”
“也祝你这次不要再错过你的心之所向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再也不顾身后的周恒是什么表情。
离开家后,我在郊外租了一个农家乐的二楼。
这里人迹罕至,空气清醒,适合休息放松的好地方。
离开了那个名存实亡的家,没有了堆积成山的家务,没有日复一日的指责,我过得格外自在。
我操劳了一辈子,带完儿子带女儿带完女儿带孙子外孙。
还要照顾年迈的公公婆婆。
我的付出从来都得不到一点认可。
而现在,我总算可以放松,好好享受生活了。
农家乐坐落在山顶。
每日傍晚吃过饭,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夕阳西沉。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样幸福过。
6.
在农家乐住的日子实在是太舒服了,后来我便又续了房。
又住了半个多月后,我突然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刚到那几天,玲琅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去哪里了,说外孙女想吃我做的炖牛肉。
她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我也没惯着她,两人不欢而散,我便以为她不会再给我打电话。
没想到……
这次她又打来电话,我以为是催促我回去,没想到她却告诉我说,她可能也要离婚了。
我沉默许久问她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发现了丈夫跟外面那个女人喝咖啡的视频,
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家里有很多事不会做,忙不过来,
我一向很惯着这两个孩子,哪怕他们都这么大了,很多事我还是不愿意让他们沾手。
我在的时候也许没人发现,但只要我离开,所有人都会感到十分不便。
尤其,她现在还是一个人。
可我什么都没说拒绝了她让我回去的要求,挂了电话。
又过了几天,儿子周瀚宇也托人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孙子的美术班开课了,他工作忙,需要我去接送。
而我只答了一句:“该回去的时候,我依然知道回去。”
但我知道没过多久我就要回去了,因为法院通知我,开庭时间到了。
开庭那天天气不太好,瀚宇和玲琅都没到。
他们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折腾很丢人。所以他们不想来,我没说什么,只是心早就寒了。
我静静地坐在原告席上,看向被告席,等待法官宣判。
周恒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而隔壁坐着的柳晓霞,依然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是眼里的傲慢早已消失殆尽。
“现在宣判,”法官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格外清晰:“根据原告提供的银行流水、购物记录等证据,被告周恒在婚姻存续期间,擅自将夫妻共同财产共计三百六十七万元转移至柳晓霞名下。”
我微微闭上眼睛,突然觉得从前节俭度日的自己是个巨大的笑话。
幸好,我已经将那个不值得的人完全看清了。
“判决如下:被告周恒净身出户,夫妻共同财产全部归原告沈知秋所有,被告柳晓霞需在十五日内归还全部所得财物及现金。”
法官的法槌落下时,我看见柳晓霞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
而周恒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
散庭后,我正准备离开,周恒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知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该死,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的声音嘶哑:“看在三十年夫妻的份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的心里没有别人,一直只有我们这个家的,就当是为了孩子。”
我想到那两个对我百般嫌弃,对柳晓霞百般奉承的孩子。
突然抽回了手。
“三十年。”
我重复着这个数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也知道是三十年啊?这三十年,我陪你白手起家,为你生儿育女,照顾你生病的母亲,支持你每一个决定。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用我们的血汗钱讨好另一个女人。”
“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三十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周恒还要说什么,柳晓霞也哭着跑过来。
“沈姐,都是我不好,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泪流满面的人,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又对她做了什么呢?只不过是拿回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法律已经给了你们应有的判决。”我平静地说,“至于原谅……”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恒愧疚的脸,“有些错误,永远不值得原谅。”
我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听见周恒在身后绝望地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
走出法院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但从今天开始,我终于可以真正地为自己而活了。
7.
彻底跟周恒断绝关系后,
我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
然后去办了美容卡,按摩卡,舞蹈班。
把那些年轻时,我不舍得花的钱,没胆量做的事通通都做了一遍。
没有了大量的家务,身边吵得要死的孙子孙女,
女子女儿那一大堆,无论我花费多少时间,也总是做不完的事,我觉得格外的幸福。
有时空闲的晚上,我还会在小区里跳一跳广场舞,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我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听说离开我这段时间,周恒的日子过的很不好。
他没有跟柳晓霞再续前缘,儿子女儿享乐惯了,自己家都忙不过来,当然也没有时间管他。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没有我在,家里的衣服没人洗,饭没人做,碗筷没人洗,垃圾也没人倒,俨然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我们的积蓄在离婚的时候都被判给了我,以他现在的工资,想请个保姆也是捉襟见肘,他再也不是那个成功儒雅的业界精英周恒,而变成了一个颓废不已的孤寡老头。
听过去的邻居说,他现在古怪的很,经常不出门,衣服穿很多天也不换,
身上总是散发着阵阵酸臭,特别恶心。
离开了我,家里的灯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水停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时长一两个月不交电费水费,在家里摸黑。
幸亏房子大,后院的游泳池里还囤了几多水。
当然他也想过向儿子女儿求助。
这对往日对他的一切行为都支持不已的子女,面对这个一无所有的父亲,早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总是对他十分敷衍。
而他终于发现,自从离开了我,他几乎很难在这个现代社会活下去。
也渐渐明白了,从前那些井然有序的美好生活,不是平白无故就来了的。
连最简单的生活都不能自给自足,
周恒也开始反应,活了一辈子,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年轻时一门心思追求事业,看了想回归家庭却发现,我早已不如年轻时美丽大方,
所以他把那些无处安放的温柔都给了柳晓霞,
他只知道柳晓霞十指不沾阳春水,
却不知道这些年在他背后默默付出的我,有多么的辛苦。
也忘了谁才是他真正应该疼爱的人。
照顾他父母,操持整个家的妻子是谁。
如今回首过往,他满心皆是悔恨,却已经来不及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周恒托我的离婚律师告诉我他想跟我见一面。
律师十分为难的告诉他:“我只能保证帮你把消息带到,至于见不见,是沈女士的自由。”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8.
周恒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要跟他断绝往来,不会再见他了,
但他的心里总是还抱有一点点期望。
期望我能回心转意,就算不能重新回到他身边,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至少让他能够当面向我道个歉,
为了这三十年来,被他忽视看清,欺骗的我,也为了这些年我对这个家,对他的付出。
律师看他年近花甲也不容易,犹豫了许久还是给我打了电话。
“沈女士,周先生说只需要见你一面就好,你看……”
可我还是拒绝了。
拒绝的毫不留情。
那些等不到的答案,我已经不在需要,也不想等了。
听说后来律师把我的话发给了周恒,他在客厅里痛哭流涕,难过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本以为,我跟他之间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那个下午,
我刚从按摩店回来,在我家楼下碰到了我的儿子女儿。
如果不是他们这么突兀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快要忘了,我还有一对儿女。
多么讽刺,离婚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
他们居然才想起来看看我。
“有什么事吗?”我问。
女儿周玲琅突然扑上来,哭着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两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满面愁容。
女儿告诉我是周恒病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但凡生点病,都不是小事。
我不在没人提醒周恒吃药看病,周恒又没人照顾,一个人在家觉得没多大事,吃了几颗药,却一直不见好。
那天玲琅回家拿东西,正好撞见他晕倒在地上,
这才把他送去了医院,他如今现在在病房里躺着状态很差,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见我一面。
离婚后,我就拉黑了周恒以及儿子女儿的全部联系方式,
我被伤透了心,再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的瓜葛,哪怕他们曾经是我至亲至爱之人。
他们联系不上我,只能在熟人那里百般打听,最后还是找到了我的公寓。
周瀚宇见女儿说完,我毫不动容,突然上前来向我认错:“妈,以前的事,是我们做错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有些事,我就直说了,我知道是爸对不起你,可他现在都已经这样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见你一面,你能不能……”
“不能。”我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
他们两个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的孩子哪有不爱的?
我多么希望他们这次来找我,是因为想我了,来见见我,可我没想到却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大约周恒在医院里没人照顾吧。
唯一能唤醒他们的亲情的,也许只有他们的需要,需要我去继续当这个家里的免费保姆,去代替他们照顾周恒罢了。
我好不容易拜托了周恒,拜托了那个牢笼似的家,我才不要重新回去。
只要我这次妥协了,
那么那封离婚协议书就会立刻变成一张废纸。
以后每次需要使唤人了,他们就会来找我,让我回去,
被这个可有可无的家,一无是处的家人,榨干全部心血。
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还被耽误了整整三十年,
我不会再上第二次当了。
9.
我看了看身边的周瀚宇和周玲琅说道:
“你们两个也说了,我跟你们的爸爸已经离婚了,既然离婚了,那他的生老病死,是死是活,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再去见他。”
“还有,以后你们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说完,我转身直接离开,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多么的绝情。
毕竟在我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的时候,这家里的其他三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过我的感受。
可即便我已经拒绝的如此决绝,周瀚宇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我。
当时我正在小区里拉刚和我的小姐妹们学会的葫芦丝,周瀚宇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十分烦躁。
“妈。”他这样叫我。
我不耐烦的看了过去,问他还有什么事,到底想干嘛。
“妈,爸也没有别的需求,他现在只想见你一面,医生说他这次病得很重,我怕……”周瀚宇知道我不信任他,他紧接着又说:“我和爸爸还有妹妹真的已经知道错了。”
“这些年如果没有你,爸爸不会毫无后顾之忧的在外工作,也不会被照顾的那么好,我跟妹妹更不可能平安长大。”
“过去的事是我们鬼迷心窍,不知好歹,我们也不求你原谅。”
“只求你能够去见他一眼,就当是,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周瀚宇说的让人动容,三十来岁的人,竟然流出了两行眼泪。
或许他们终于体会到过去我在这个家里的重要性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们再也无法毫无负担的享受我的付出和劳动。
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做到彻底绝情。
我说:“我之前发过誓,不会再见他,我不打算打破誓言,你还是回去吧。”
“不过如果他经济上有什么困难,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帮他请一个护工,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只能请一个护工吗?那医药费……”
周瀚宇说到这里,自知说漏了嘴,立刻停了下来。
我冷笑一声看向他,
这个和周恒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突然悔恨呢,无非是有求于我罢了。
他这段时间装的那么像,居然只是为了从我手里拿走一部分钱,
而我们之间的母子亲情,却荡然无存了。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
周瀚宇还想争取:“妈,你忍心看爸这样吗,他说为了见你,哪怕让他死他也愿意。”
“他本来就要死了。”
这是我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我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因为我还有更美好更值得的人生。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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