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帮
值得收藏的小说推荐网

第3章

软禁的第一天,胡三没有露面。

送饭的是个哑巴仆役,五十来岁,满脸褶皱,眼神浑浊。他放下食盒就走,不管莫正卿问什么,都只是摇头。饭菜很精致,四菜一汤,还有一壶酒。但莫正卿不敢吃——他怕下毒。

石勇在隔壁,他们能通过敲击墙壁的暗号简单交流。石勇说他的饭菜也一样,但他吃了,没事。

“胡三暂时不会杀我们。”石勇敲出这样的信息,“他还要用你。”

第二天下午,哑巴仆役送饭时,多带了一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素雅的衣裙,低着头,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莫公子,这是胡爷让送来的。”少女声音很轻,像蚊子叫,“是换洗的衣裳。”

莫正卿警惕地看着她:“你是?”

“奴婢婉娘,是胡爷府上的丫鬟。”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但眼角有一块淡淡的淤青,像是被打过。

莫正卿注意到她的手指——纤细,但指节处有茧,那是长期做针线活留下的。一个丫鬟,需要做那么多针线?

“包袱放那儿吧。”他道。

婉娘放下包袱,却没有离开,而是开始收拾房间。她动作麻利,但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收拾到书桌时,她看见桌上摊开的那本《江南物产疏略》,手微微一顿。

“公子也看这本书?”她轻声问。

莫正卿心头一紧:“你知道这本书?”

“家父生前……也有一本。”婉娘低头,“他说这是商人的命脉。”

“你父亲是商人?”

“……曾经是。”婉娘没再说下去,快速收拾完,退了出去。

莫正卿翻开包袱,里面是三套新做的衣裳,料子很好,尺寸也合适。还有一套文房四宝,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徽墨。

胡三这是要干什么?软禁他,又对他这么好?

傍晚,哑巴仆役又来送饭。这次婉娘跟着,她端来一盆热水:“公子洗漱吧。”

莫正卿洗脸时,婉娘站在一旁,忽然低声道:“公子,窗外桂花树第三根枝桠,有个鸟窝。”

莫正卿动作一顿。他看向窗外,果然有棵桂花树,第三根枝桠上确实有个鸟窝。

“鸟窝怎么了?”

“没什么。”婉娘说完,端起水盆走了。

夜里,莫正卿等所有人都睡下后,悄悄推开窗户。窗户外钉着木条,但缝隙足够伸出一只手。他探手摸向那个鸟窝——里面不是鸟蛋,是个油布包!

他缩回手,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把小锉刀。纸条上只有一行字:“锉窗条,三更后院假山。”

没有落款。是谁?婉娘?还是其他人?

他决定冒险。用锉刀开始锉窗条。木头很硬,锉得很慢。一个时辰后,才锉断一根。他累了,停下来休息。

三更时分,窗外传来猫叫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信号。

莫正卿用尽全力掰开窗条,缝隙刚好够他挤出去。落地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扶住他——是婉娘!

“跟我来。”她低声道。

两人贴着墙根,绕过巡逻的护院,来到后院的假山。假山有个隐蔽的洞口,钻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石室,点着一盏油灯。

石室里已经有一个人——是陈砚耕!

“掌柜!”莫正卿又惊又喜。

“小声点。”陈砚耕面色憔悴,但眼神清明,“长话短说,胡三明天要见你,谈银矿的事。他会提出一个条件——要你娶婉娘。”

莫正卿愣住了,看向婉娘。少女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

“为什么?”

“婉娘的父亲叫苏文轩,原是苏州的丝绸商,五年前被胡三害得家破人亡。”陈砚耕道,“胡三收了苏家的产业,把婉娘留在身边当丫鬟。现在他要你娶她,一是用她牵制你——婉娘在他手里,你就不敢轻举妄动。二是通过这桩婚姻,把你彻底绑在他的船上。”

莫正卿看向婉娘:“你愿意?”

婉娘抬起头,眼中含泪:“不愿意又能怎样?我弟弟还在胡三手里。”

“所以这是交易。”陈砚耕道,“正卿,你要答应。这是你唯一能获取胡三信任、获得自由的机会。但记住,婚姻只是形式,你们可以各取所需。”

莫正卿沉默良久:“掌柜,您怎么进来的?”

“胡三放我走后,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陈砚耕苦笑,“但我势单力薄,只能买通一个护院,让他带婉娘来见你。这个石室是婉娘发现的,她以前常在这里躲胡三的打。”

莫正卿看向婉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婉娘擦掉眼泪:“因为我恨胡三。我爹是被他逼死的,我娘……被他卖进了妓院。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她的眼神那么决绝,让莫正卿想起了镜子里的自己。

“好。”他点头,“我答应娶你。但我们要约法三章。”

“你说。”

“第一,婚姻是假,合作是真。我们互相帮助,但不必有夫妻之实。第二,你要帮我收集胡三的罪证,我要扳倒他。第三,事成之后,我帮你救出弟弟,还你自由。”

婉娘看着他,缓缓点头:“我答应。”

陈砚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正卿,这个给你。这是我整理的新月堂的暗账记法,还有商界常用的密码。你要在胡三身边活下去,就必须学会两套账本——明账给人看,暗账记真相。”

莫正卿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商道如水,明处清澈,暗处污浊。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故明账须合规,暗账须隐晦。记暗账者,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掌柜,您……”

“我要离开杭州了。”陈砚耕道,“胡三虽然放了我,但不会放过我。我准备去南京,投奔一个老朋友。你留在杭州,要万事小心。”

“掌柜,我对不起您……”

“别说这种话。”陈砚耕拍拍他的肩膀,“你爹是我的朋友,你就像我子侄。你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记住,商道三问,你要用一生去回答。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学会怎么活下去。”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四更天时,陈砚耕和婉娘先离开,莫正卿等了一会儿才返回房间。他把锉刀和纸条烧掉,用泥巴糊住锉断的窗条缺口,勉强看不出来。

第二天,胡三果然来了。

他带着莫守礼,还有几个账房先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东厢房。

“莫贤侄,住得可还习惯?”胡三笑眯眯地问。

“多谢胡爷款待。”莫正卿拱手。

“银矿勘验过了,地图是真的。”胡三在主位坐下,“我们可以谈契约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件好事要成全你。”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婉娘:“这丫头跟着我五年了,聪明伶俐,模样也周正。我想着,你年轻有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就把她许配给你,如何?”

莫守礼在旁边帮腔:“正卿啊,这可是胡爷的一片心意。婉娘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配你不算委屈。”

莫正卿看向婉娘,后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他深吸一口气,跪下:“谢胡爷成全。”

“好!痛快!”胡三大笑,“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是个吉日,就在这别院里办喜事!至于银矿的契约,等你们成亲后,咱们慢慢谈。”

接下来的三天,别院里张灯结彩,准备婚事。莫正卿被允许在院子里走动,但身后永远跟着两个护院。石勇也被放了出来,名义上是给他当护卫。

婉娘搬到了东厢房的隔壁,有专门的婆子教她礼仪。两人偶尔在院子里遇见,也只能远远点头,说不上话。

莫正卿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研读陈砚耕给的暗账册子。他本就聪明,加上有《江南物产疏略》的基础,学得很快。册子里不仅教记账,还教如何通过账本看出生意的虚实、如何做假账不被发现、如何在暗账里埋下只有自己懂的暗号。

第三天夜里,婉娘悄悄来敲他的门。

“有事?”莫正卿开门让她进来。

婉娘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这是胡三私盐生意的暗账副本,我偷抄的。”

莫正卿接过来,翻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账册里详细记录了胡三过去三年走私私盐的数量、路线、经手人,还有贿赂官员的明细。最后一页,记着一行字:“魏公公分润,年三千两。”

“魏公公……魏忠贤?”莫正卿低声问。

婉娘点头:“胡三每年给魏忠贤送三千两,换他在朝中庇护。这账本如果曝光,胡三必死,但魏忠贤不会放过告密的人。”

“你为什么要冒险抄这个?”

“因为我要报仇。”婉娘眼中闪着恨意,“我爹就是不肯帮胡三做假账,才被他害死的。我要用他最擅长的东西,毁了他。”

莫正卿看着她,忽然问:“你会记账吗?”

“会。我爹教过我,我还会做两套账。”

“好。”莫正卿道,“从今天起,你帮我记账。明账给胡三看,暗账我们自己留。我们要把胡三所有的罪证,一笔一笔记清楚。”

婉娘看着他:“你不怕我出卖你?”

“怕。”莫正卿实话实说,“但我更怕孤军奋战。你恨胡三,我需要帮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两人对视,许久,婉娘点头:“我帮你。”

第四天,婚礼。

别院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杭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都来了,连府衙的几个官员也到场祝贺。胡三满面红光,仿佛真的是嫁女儿。

莫正卿穿着大红喜服,站在堂前。婉娘盖着红盖头,被婆子搀扶出来。两人拜天地,拜胡三(作为高堂),夫妻对拜。

整个过程,莫正卿像木偶一样。他看着红盖头下婉娘模糊的轮廓,想起爹娘,想起沈晚,想起自己本该有的人生。

礼成后,送入洞房。

新房在东厢房隔壁,布置得很喜庆。婆子丫鬟退下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莫正卿掀开婉娘的盖头。她今天化了妆,很美,但眼神很冷。

“我们……”莫正卿不知道该说什么。

“睡吧。”婉娘平静道,“你睡床,我睡榻。”

她抱起一床被子,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莫正卿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

“莫公子。”婉娘忽然开口。

“叫我正卿吧。”

“正卿……你会替我报仇吗?”

“会。”莫正卿道,“也替我爹娘报仇。”

“好。”婉娘翻了个身,“那从明天起,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在别人眼里。”

第二天一早,两人去给胡三敬茶。胡三喝了茶,递过一个红包:“正卿啊,既然成家了,也该立业了。我在城南有家钱庄,最近账目有点乱,你去帮我理理。”

这是试探,也是机会。

莫正卿接过红包:“谢胡爷信任。”

城南的“裕泰钱庄”规模不小,三开间的门面,后面连着仓库和账房。掌柜姓钱,是个笑眯眯的胖子,但眼睛很利。

“莫少爷来了。”钱掌柜热情地迎上来,“胡爷吩咐了,以后钱庄的账目,都听您安排。”

“我只是来学习的。”莫正卿谦虚道,“还请钱掌柜多指教。”

他花了一天时间熟悉钱庄的业务:存款、放贷、汇兑、典当。表面看一切正常,但细查账本,就能发现很多问题——有些贷款根本没有抵押,有些存款来历不明,有些汇兑的银子根本对不上数。

晚上回到别院,莫正卿把发现告诉婉娘。两人在灯下开始整理。

“这些账都是假的。”婉娘指着其中一笔,“你看,这笔贷给‘王记布行’的三千两,抵押物是布匹。但王记布行去年就倒闭了,老板都跑了,这些布匹根本不存在。”

“胡三在洗钱。”莫正卿明白了,“他把见不得光的钱,通过钱庄洗白。这些假账,就是证据。”

“我们要记下来。”婉娘翻开一本新的账册,开始记录。她的字很秀气,但每一笔都清晰有力。

莫正卿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婉娘,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婉娘笔尖一顿:“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傻人。他总说,商人要有良心,不能赚昧心钱。结果呢?被胡三害得家破人亡。”

“我爹也这么说过。”莫正卿苦笑,“他说,做生意要诚信。可他现在躺在坟里,害他的人却活得好好的。”

婉娘抬头看他:“所以我们要变得比他们更聪明,更狠,但……不要变成他们那样。”

“能做到吗?”

“不知道。”婉娘继续记账,“但总要试试。”

接下来的半个月,莫正卿白天在钱庄理账,晚上和婉娘整理暗账。他渐渐摸清了胡三的生意网络:除了私盐和走私,胡三还放高利贷、开赌场、做人口买卖。每一条生意,都沾着血。

钱掌柜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年轻人不仅账算得清,还能看出账目背后的门道。有次,莫正卿指出一笔贷给某官员的五千两银子有问题——那官员根本不需要借钱,这钱其实是胡三给他的贿赂。

“莫少爷真是火眼金睛。”钱掌柜笑道,“这笔账,连胡爷都夸您看得准。”

“侥幸而已。”莫正卿谦虚道。

他知道,自己正在获得胡三的信任。但这份信任,是用良心换来的——他每帮胡三理清一笔黑账,就等于多沾一分罪孽。

这天晚上,胡三设宴款待莫正卿。

“正卿啊,这半个月你干得不错。”胡三举杯,“钱掌柜说,钱庄的账目清爽多了。来,我敬你一杯。”

莫正卿举杯饮尽。

“银矿的事,勘验得差不多了。”胡三放下酒杯,“下个月就可以动工。契约我拟好了,你七我三——当然,是明面上的。私下里,你拿三成,我拿七成。”

莫正卿心中一沉。果然,胡三不会真的给他三成。

“胡爷,这……”

“别急,听我说完。”胡三笑道,“那三成不是白给的。我要你帮我做件事——去徽州,主持开矿。莫守礼会在那边接应你。”

去徽州?回老家?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莫家人,开自家祖坟,名正言顺。”胡三道,“而且,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那边盯着。婉娘我会照顾好,你放心。”

这是人质。婉娘留在杭州,他就不敢在徽州搞小动作。

莫正卿看向婉娘。后者低着头,手指微微发抖。

“好。”他咬牙,“我去。”

“痛快!”胡三大笑,“来,再喝一杯!等银矿开出来,咱们就都是百万富翁了!”

宴席散后,莫正卿和婉娘回到房间。

“你不能去。”婉娘关上门,急道,“莫守礼在徽州等着你呢!他一定会想办法害你!”

“我知道。”莫正卿坐在床边,“但我必须去。这是机会——在徽州,我才有机会拿回祖产,才有机会对付莫守礼。”

“那胡三这边……”

“你留下来,继续收集罪证。”莫正卿握住她的手,“婉娘,我相信你。你会把暗账记好,等我回来。”

婉娘看着他,眼圈红了:“正卿,你要活着回来。”

“我会的。”莫正卿轻声道,“我们都要活着,看到胡三和莫守礼倒台的那一天。”

窗外,月色如水。

莫正卿开始收拾行装。除了衣物,他还带上了《江南物产疏略》、陈砚耕给的暗账册子、以及婉娘抄的胡三罪证副本。最重要的,是他和婉娘这半个月整理的暗账正本——那里面,记录着胡三所有的罪恶。

第二天,胡三给了莫正卿一千两银子的路费,还有一队护院——说是保护,其实是监视。石勇也被允许跟他一起去。

临行前,婉娘送他到门口。她塞给他一个小荷包,里面是一缕青丝,还有一张纸条:“等你回来。”

莫正卿把荷包贴身收好,翻身上马。

车队出发,驶出杭州城。莫正卿回头,看见婉娘还站在门口,像一株瘦弱的芦苇。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报仇,还要保护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这个和他一样深陷泥潭的同伴。

车队渐行渐远。杭州城在身后缩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

前方是徽州,是故乡,是战场。

莫正卿握紧缰绳,眼中燃起决绝的火。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仓惶逃亡的少年。

这一次,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马车驶上官道,扬起一路尘土。

春天快要过去了。

但有些花,才刚刚开始绽放。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