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许安然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
睡得不沉,任何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惊醒。手里的改锥一直没松开,硌得掌心发疼。隔壁房间整夜都很安静,但那种被窥视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窗外的天色从浓黑转为深灰,再渐渐透出一点冰冷的鱼肚白。
不能再等了。
她翻身坐起,动作轻缓。先检查了一下那台伺服电机。外壳已经重新装好,螺丝勉强拧回,虽然不那么严丝合缝,但至少能固定住内部部件,不至于散开。她用旅馆那条破床单把它裹了几层,又用细麻绳捆扎结实,塞回那个旧挎包——包被撑得鼓鼓囊囊,沉得坠手。
其他东西简单收拾。水壶、那点零碎、仅剩的卢布。她摸了摸贴身暗袋,钱和十美元都在。
然后,她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
走廊里很安静,隔壁也无声息。也许监视的人还在睡,或者也在等待。
她轻轻拉开抵门的椅子,没发出声音。然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走廊空荡荡的,昏暗的晨光从尽头的窗户透进来。隔壁307的门紧闭着。
她背起沉重的挎包,快步走向楼梯。脚步放得很轻,但老旧木楼梯依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一楼柜台,胖大妈已经起来了,正就着一个小煤油炉热茶。看到许安然背着鼓囊的包下楼,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许安然把钥匙放在柜台上,用简单的俄语说:“退房。”
大妈点点头,没多问,只是指了指墙上的钟——还没到中午,不退押金。
许安然也没指望要回那一百卢布押金。她转身,推开旅馆沉重的木门。
寒冷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新鲜的、凛冽的雪后气息。街道上依旧冷清,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她刚走下门口的台阶,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斜对面街角那辆破旧的拉达轿车。
车门开着,瘦猴正靠在车边,手里夹着根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目光却死死锁在她身上,尤其是她肩上那个鼓囊得不同寻常的挎包。
果然在等。
许安然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像是没看见瘦猴,径直朝着旅馆旁边那条稍宽一点的街道走去——那是去主路的方向。
身后传来拉达轿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缓慢地跟了上来。
不能让他一直跟着。必须甩掉。
许安然脚步不停,大脑飞速转动。硬跑?拖着这么沉的包,跑不远。躲进商店?大清早的,没什么店开门。而且瘦猴肯定知道她的长相。
她目光扫过街道两侧。灰扑扑的建筑,紧闭的店铺,积着脏雪的人行道。
然后,她看到了前方路口一个绿色的邮箱,旁边站着个穿着制服的邮递员,正在整理信件。
邮递员……制服……官方……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个邮递员。瘦猴的车在后面加快了速度。
“同志!”许安然跑到邮递员面前,用尽力气,把昨晚在房间里反复练习了几十遍的那句俄语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急切和慌张,“中国大使馆!怎么走?我护照……有点问题!”
邮递员是个中年俄罗斯男人,被她突然冲过来吓了一跳。听到“中国大使馆”和“护照问题”,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背着巨大包裹的中国女孩,又看了看后面缓缓逼近的拉达轿车。
他大概以为许安然是遇到了麻烦的游客或留学生,被坏人盯上了。这种情况在当时的莫斯科并不少见。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用俄语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前面路口右转,一直走,看见红旗和国徽就是”。
许安然根本听不懂具体内容,但看懂了他的手势。
“谢谢!谢谢同志!”她连声道谢,然后毫不犹豫,朝着邮递员指的方向拔腿就跑!
几乎是同时,她伸手拦下了恰好路过的一辆出租车——一辆半旧的伏尔加。
“中国大使馆!快!”她拉开车门钻进去,用英语夹杂着生硬的俄语喊道,同时把几张卢布塞给司机。
司机是个年轻人,看了一眼她焦急的神色和后面那辆明显不对劲的拉达,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
许安然扑在后座上,回头从后窗望去。
瘦猴的拉达车刚刚赶到路口,眼睁睁看着伏尔加绝尘而去。他气急败坏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嘴里似乎骂了句什么,然后赶紧掉头追来。
但已经晚了。
伏尔加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开得飞快,七拐八绕。瘦猴的车很快被甩开,消失在后视镜里。
许安然瘫坐在后座上,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挎包,沉甸甸的重量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穿过几条相对整洁安静的街道,最后在一栋庄严肃穆的建筑前停下。
灰色的围墙,中式风格的飞檐,紧闭的黑色铁门上方,悬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围墙内,能看见主楼屋顶上巨大的国徽。
中国大使馆。
许安然推开车门,脚踩在清扫过的、干净的路面上。抬头看着那面在异国寒风中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眼眶突然一热。
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压下去,快步走向侧面的小门。门口有穿着军装的中国武警站岗,身姿笔挺。
“同志,我……”她开口,声音有些发哑,“我需要帮助。”
武警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狼狈的样子和沉重的挎包,神色严肃但并未驱赶:“请到接待室登记。”
她被引到旁边一间不大的接待室。里面很暖和,有简单的桌椅,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几张宣传画。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文件。
看到许安然进来,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眼神里露出关切:“同志,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但在此刻听来,无比亲切。
许安然把挎包放在脚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我叫许安然,从国内来莫斯科……找设备。被人盯上了,可能需要……暂时避一避。”
她没有说太多细节,但“被人盯上”和“找设备”这几个关键词,足以让这位经验可能不算丰富但足够敏锐的年轻工作人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的武警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关上门,给许安然倒了杯热水。
“先喝点水,暖和一下。别急,到了这儿就安全了。”他把水杯递过来,语气温和而坚定,“我叫陈卫国,是使馆办公室的。你慢慢说,怎么回事?设备……是什么设备?”
许安然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的冰凉被一点点驱散。她看着陈卫国,对方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定的、诚恳的气质。金手指没有预警——至少目前没有感觉到恶意。
她斟酌了一下,选择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父亲是国内机械厂的厂长,厂子濒临倒闭,她来莫斯科想找些便宜的旧设备或零件回去救急,在废品站找到了点东西,但被地头蛇盯上了。
关于金手指和电机的具体价值,她只字未提。
陈卫国听得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等许安然说完,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许安然同志,你胆子很大。不过,你做得对,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来使馆,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说:“你说的那种旧设备零件,想带回国,手续上比较麻烦。海关现在对机械类物品查得很严,尤其是涉及可能的技术……你知道的。”
许安然心一沉。
陈卫国看她脸色,赶紧补充:“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关键看你怎么申报。如果是‘个人废旧收藏品’、‘教学样品’、或者‘损坏无法使用的金属构件’,并且单件体积重量不太大,通常能过去。但必须有合理的描述和包装。”
他起身,从文件柜里翻出几份俄文和中文对照的表格,还有一本薄薄的《苏联海关进出口条例(简编)》。
“来,我大概给你讲讲。”他拉过椅子,坐在许安然对面,摊开文件,“首先,申报单上的物品描述很重要。你不能写‘伺服电机’,可以写‘废旧金属摆件’或者‘玩具马达残骸’。其次,价值要尽量往低了报,按废铁价。还有……”
他讲得很仔细,条理清晰,哪些是重点,哪些可以模糊处理,哪些话术比较管用。甚至还告诉她莫斯科几个海关检查站的值班人员特点和可能的“通融”方式——当然,是用符合规定的语言暗示的。
许安然认真听着,努力记下每一个要点。这些信息,可能比那十美元还有用。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陈卫国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口水,看着许安然,眼神里多了几分钦佩:“许同志,你一个女同志,为了厂子跑到这么远这么乱的地方来,不容易。我……挺佩服你的。”
许安然摇摇头:“没办法,厂子快没了,总得试试。”
陈卫国点点头,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在莫斯科的紧急联系方式,不是使馆官方电话,是我住处的。如果……如果你再遇到麻烦,或者需要帮忙协调运输的事情,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许安然接过纸条,上面是一行干净利落的数字。她小心折好,放进贴身口袋:“陈同志,谢谢你。”
“别客气。”陈卫国笑了笑,“都是中国人,在外头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又看了看许安然脚边那个鼓囊的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你这东西……最好尽快处理。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可靠的运输渠道,当然,费用和手续你得自己负责。”
许安然知道,这已经是陈卫国职权范围内能提供的最大的帮助了。她郑重地道谢。
离开接待室前,陈卫国送她到门口,又叮嘱了一句:“出去小心点。那些人可能还在附近转悠。需要车送你去车站吗?我们可以安排。”
许安然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陈同志。已经够麻烦你了。我自己能行。”
她不想给使馆添太多麻烦,也不想暴露更多行踪。
陈卫国也没坚持,只是说:“那好,保重。一路顺风。”
许安然背起挎包,再次道谢,走出了使馆侧门。
外面的街道安静整洁,阳光洒在积雪上,有些晃眼。她站在使馆围墙的阴影里,回头看了一眼那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心里踏实了许多。
然后,她的目光扫向街道对面。
在一棵光秃秃的行道树后面,那个瘦小的、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正缩在那里,不甘地望着使馆大门,眼神阴郁。
果然跟来了,但不敢靠近。
许安然收回视线,挺直脊背,朝着与旅馆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开。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和挎包里沉甸甸的、冰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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