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控特别观察组”是个听起来很威风的头衔,但陈默的工位被安排在合规部最角落的位置,紧挨着档案室的大门,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纸张霉变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一张用了至少十年的旧桌子,桌腿用硬纸板垫着才能保持平衡;一台贴着“加密-禁止外联”标签的台式电脑,开机密码每天更换,由合规部专员亲自送来;桌上唯一的标识是一张用胶带贴着的A4纸,上面打印着两行字:
权限等级:S-07
数据范围:仅限调阅·禁止拷贝·实时监控
这个权限等级意味着什么,陈默花了三天才完全搞明白。S级是公司最高密级,通常只有总经理和核心高管才有。但S-07是个特殊分类——可以调阅几乎所有内部数据,包括那些标注“机密”“绝密”的文件,但没有修改权,没有下载权,没有转发权。所有操作都会被实时记录,每份报告提交后都会经过三道审核。
更微妙的是,这个岗位没有组织归属。名义上隶属风控委员会直接管理,但风控委员会在总部,陈默的物理位置在通达证券。于是,他成了公司里的“幽灵员工”——所有人都知道他存在,但没有人承认他属于任何部门。
每天早晨六点半,当保洁阿姨刚开始拖地时,陈默已经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他用合规部专员给的当日密码登录系统,开始一天的工作。屏幕右上角有个不起眼的绿色小点,一闪一闪——那是实时监控的标志。
最初的三天,他收到了十七封内部邮件,全部是礼貌而冰冷的“工作沟通”:
“陈默同事,您今日调阅‘盈安宝2019-2022年资金流水’的频率过高,请说明必要性。——合规部”
“陈默同事,您昨日在系统停留时间超过14小时,违反《员工健康管理规定》第3条。——人力资源部”
“陈默同事,您在茶水间与王莉交谈超过五分钟,请避免非工作交流。——行政部”
他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笼子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但没有人靠近他。午餐时间,他端着从家里带来的饭盒去茶水间加热,原本聚在一起聊天的同事会像躲避瘟疫般迅速散开。有一次,他听见两个销售部的年轻人在走廊低声议论:
“那就是陈默?看着挺普通的啊。”
“普通?张经理都被他搞停职了!产品部老刘昨天也被带走了,听说要移送司法机关。”
“他图什么啊?得罪这么多人……”
“谁知道呢,也许想往上爬吧。”
陈默低着头走过去,没有说话。他知道解释没有用,在这栋楼里,“举报者”是原罪,无论你举报的是什么。
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发现的东西,比这些冷眼和孤立可怕得多。
—
最初的计划是全面审查“稳健盈”系列。但调阅权限开通后,陈默意识到,如果只查这一款产品,就像在布满癌症细胞的器官上只切除一个肿瘤。他改了方向:调取公司过去三年发行的所有标注“稳健型”或“低风险”的理财产品,共三十七支,总规模二十八亿。
他建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用Excel做了个简易的分析模型,把每个产品的宣传材料、合同条款、实际持仓、风险评级、销售话术录音、客户投诉记录全部关联起来。
第一周,他发现了三款问题产品:
“盈安宝”系列,规模三点二亿。宣传册上印着“年化5.2%,银行级风控”。但陈默调取底层资产发现,80%的资金投向了六家P2P平台的债权包,而其中“鑫荣财富”“易融贷”两家已在半年前暴雷,平台实控人失联。产品净值却奇迹般地“保持稳定”,审计报告显示“已计提减值”,但计提比例只有5%,远低于实际损失。
“稳盈通”系列,规模四点八亿。这是最典型的庞氏结构:产品期限错配严重,用新客户认购的资金支付老客户的到期本息。陈默画了张资金流向图,发现过去十二个月,该产品现金流净流出一点二亿,全靠不断发行新产品“输血”维持。销售话术录音里,客户经理信誓旦旦:“我们这是滚动发行,永远有新人接盘,您放心。”
“财富增值计划”,规模二点一亿。合同用极小字体注明“本产品为非保本浮动收益型”,但所有销售培训材料都写着“保本保息,公司隐性担保”。陈默找到一段销售总监在内部会议上的录音:“对那些特别怕风险的客户,就说‘公司这么多年没亏过客户一分钱’,给他们心理安慰。签字的时候让他们自己看合同,反正他们也不懂。”
这些发现让陈默脊背发凉,但真正让他愤怒的是风险评级。
按照证监会《基金产品风险评级指引》,投资P2P债权、存在庞氏结构、销售过程涉嫌欺诈的产品,风险等级至少应为R4(较高风险)或R5(高风险)。但在公司内部系统里,这三款产品全部被合规部“特批”为R2(低风险)。
特批理由栏写着:“满足特定客户群体需求,销售部门强烈要求,经总经理办公会同意。”
陈默把每一条证据都整理成报告:产品结构图、资金流向图、风险评级对照表、违规话术录音文字稿、客户投诉与净值变动的时序对比……他没有用任何情绪化语言,只是把事实和数据摊开,像在做一个严谨的学术研究。
第一份《系统性风险评估报告(第一期)》共八十七页,他在周五晚上十一点点击提交。系统显示:“报告已提交,进入审核流程。预计处理时间:5个工作日。”
他没想到,处理来得那么快。
周一早晨,他刚到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就炸了。几十条未读消息,全是同事转发的集团公告:
“关于免去刘志强同志产品部总监职务的通知”
“关于销售一部主管张涛、销售二部主管李娜停职接受调查的决定”
“关于合规部负责人王振华同志接受集团约谈的通报”
公告措辞严厉:“经查,上述人员在产品设计、销售推广、风险管控等环节存在严重失职渎职行为,涉嫌违反公司规章制度及行业监管要求……”
办公室里的气氛凝重得像要凝固。陈默去接水时,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来。这次不只是孤立,是敌意。
中午,他在楼梯间遇到被停职的张经理——张经理的停职调查还没结束,但今天来公司办理一些手续。两人在狭窄的楼梯转角相遇,避无可避。
张经理盯着他,眼神复杂。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诅咒,反而有一种……疲惫。
“陈默,”张经理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你掀开的是什么吗?”
陈默没说话。
“是一口井。”张经理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以为你在清理垃圾?不,你在挖井。挖得越深,涌出来的脏水越多。多到……会淹死所有人。”
“如果井本来就是脏的,”陈默轻声说,“难道应该盖上盖子,假装水是干净的?”
张经理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摇摇头,擦肩而过。走到下一级台阶时,他回头说:“小心点。有些人,你动了他的蛋糕,他会要你的命。”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张经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张经理也许不是天生的坏人。也许他也曾像自己一样,带着理想入行,然后被这个系统一点点磨平、腐蚀,最终变成系统的一部分。
但这不能成为作恶的理由。
陈默回到工位,继续工作。他知道,张经理说的“脏水”还没完全涌出来。
—
真正的突破,来自一个偶然的发现。
第二周周三,陈默在调阅服务器操作日志时,注意到一个异常模式:每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系统总会有几次高权限的数据访问,访问路径指向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白名单-内部流转”。
这个文件夹的访问权限极高,连他的S-07权限都无法打开。但陈默注意到,服务器日志显示,这些访问都来自同一个IP段——不是公司内部网络,是一个外部的VPN地址。
他留了心,开始追踪这个IP。用了一些在论坛上学到的技术手段(当然是在家用自己的电脑),他发现这个VPN属于一家名为“智诚咨询”的第三方公司。而“智诚咨询”的股东名单里,有几个名字他很熟悉——都是通达证券前高管的亲属。
更蹊跷的是,这个“白名单”文件夹的创建时间,与公司三年前开始大规模发行“稳健型”产品的时间完全吻合。
陈默意识到,他可能触碰到了真正的核心。
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开始收集间接证据。他调取了所有“稳健型”产品的客户名单,做了一个交叉分析。结果令人震惊:
购买这些产品的客户,明显分为几个群体。普通散户,多为中老年人,投资金额在五万到五十万之间;但还有一批“特殊客户”,投资金额动辄百万以上,但风险测评分数却奇低——有的甚至标注“无法承受任何本金损失”。
这些“特殊客户”有个共同点:他们的账户在购买产品后,无论市场如何波动,净值始终“稳定增长”。陈默选了几个账户做压力测试,发现即使产品底层资产暴跌,这些账户的净值曲线依然平滑向上。
“保本保息”,原来是真的——但只针对特定人群。
陈默想调取这些“特殊客户”的身份信息,但权限不足。他换了个思路:查找这些账户的资金来源。通过银行流水关联(这部分数据他的权限可以访问),他发现一个规律:这些大额资金,大多来自几个固定的企业账户,而企业实控人,又是那些熟悉的名字。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公司通过发行所谓的“稳健型”产品,从普通散户那里募集资金,然后通过复杂的交易结构,将部分收益转移给“特殊客户”,实现事实上的“刚性兑付”。而那些高风险、可能亏损的部分,则由普通客户承担。
这不是简单的销售违规,是系统性、制度性的欺诈。
陈默感到一阵恶心。他走到窗边,深呼吸。十二月的冷空气灌入肺里,稍微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情绪。
他回到电脑前,开始整理证据。这次他没有用公司系统,而是用手机拍照——屏幕上的每一张数据表、每一份资金流水、每一个异常账户。拍完后,他删除了浏览记录,清空了缓存。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实时监控系统可能已经察觉他的异常操作。但他必须留下证据。
当晚,他把所有照片导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撰写第二份报告。这次他没有用太多数据分析,而是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了“白名单”系统的运作机制,附上了关键证据的截图。
报告写到一半,凌晨一点,他忽然收到一封匿名邮件。
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一份PDF文件,标题是《通达证券“特殊客户”服务协议范本》。
陈默心脏狂跳。他点开文件,快速浏览。
这是一份从未公开的内部协议,甲方是通达证券,乙方是“特定客户”。协议核心条款包括:
“甲方承诺对乙方投资本金提供不低于年化6%的固定收益,如实际投资收益不足,由甲方通过其他渠道补足。”
“乙方需配合甲方完成风险测评,测评结果需显示为‘保守型’或‘稳健型’。”
“本协议为双方保密事项,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
协议的签署方,甲方代表签名栏,是一个陈默熟悉的名字——公司前任总经理,两年前“荣休”的老领导。
邮件最后有一行小字:“备份。小心。有人在查你。”
没有落款。
陈默盯着屏幕,手在抖。他不知道这封邮件是谁发的——也许是良心未泯的内部人,也许是斗争中的某一方想借他之手打击对手。但这份协议,是铁证。
他立刻把邮件内容也加入报告。凌晨三点,报告完成,共五十三页,他命名为《“白名单”系统与制度性欺诈调查报告》。
他没有马上提交。而是做了三手准备:第一,将报告加密后上传到三个不同的云存储服务,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没有手动取消,会自动发送给证监会稽查局和几家主流财经媒体;第二,把关键证据打印出来,装进档案袋,寄存在公司楼下银行的保险箱;第三,在“口碑档案”的最后一页,写下了所有关键线索的摘要和证据存放位置。
做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陈默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深陷、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忽然笑了。
他知道,今天走进公司大门,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
但他还是去了。
—
早晨八点,陈默像往常一样刷卡进门。前台王姐看见他,眼神闪躲,欲言又止。他点点头,走向自己的角落。
打开电脑,输入当日密码——系统提示:“密码错误”。
他试了两次,一样的结果。他起身去合规部找专员,专员不在。问隔壁同事,同事低头装作没听见。
九点整,内部广播响起:“请陈默同事立即到总经理办公室。”
该来的终于来了。
陈默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那件母亲给他买的深蓝色衬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他拿起那个装着U盘和打印稿的档案袋,走向电梯。
总经理办公室在顶层。推门进去时,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总经理、集团审计组的赵志远、合规总监、还有两个陈默没见过但气场强大的中年人——后来他知道,一位是集团纪委书记,一位是外部聘请的刑事律师。
“陈默,坐。”总经理指了指沙发。
陈默坐下,把档案袋放在膝盖上。
“你的电脑权限被临时冻结了。”赵志远开门见山,“我们监控到你有异常数据访问行为,昨晚还接收了一封外部加密邮件。需要你解释。”
陈默深吸一口气,打开档案袋,把U盘和打印稿放在茶几上。
“这是我整理的《‘白名单’系统与制度性欺诈调查报告》。”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U盘里有完整证据,包括‘特殊客户服务协议’、资金流向图、风险转移机制分析。打印稿是摘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上。
总经理的脸色变了。他看向赵志远,赵志远看向集团纪委书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纪委书记开口,声音低沉。
“知道。”陈默说,“是公司过去三年系统性欺诈的证据。是通过发行‘稳健型’产品,从普通散户那里募集资金,然后通过‘白名单’系统向特定人群输送利益的完整链条。是可能涉及刑事犯罪的铁证。”
“你从哪里得到的‘服务协议’?”合规总监问。
“匿名邮件。”陈默如实说,“我不知道发件人是谁。但协议内容与我独立调查发现的证据链完全吻合。我建议立即封存所有相关系统,启动第三方独立审计,并向监管机构主动报备。”
“主动报备?”一位高管忍不住出声,“那意味着公司可能被吊销牌照!意味着几千员工失业!意味着……”
“意味着真相。”陈默打断他,“意味着那些把养老钱、看病钱、子女教育钱托付给我们的普通客户,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现,他们的钱早就被转移给了‘特殊客户’。意味着这个行业还能有一点起码的信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
窗外,城市正在苏醒。早高峰的车流汇成长河,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生活。
“我父亲,”陈默轻声说,“在老家的小学教书,教了一辈子书,粉笔灰吸多了,得了肺病。他省吃俭用攒了十万块,说是给我结婚用的。如果他把这十万块买了我们的‘稳健盈’,如果有一天他发现钱没了,是因为被转移给了某个领导的亲戚——”
他转过身,眼眶发红:“我该怎么跟他解释?说‘对不起爸,这是行业潜规则’?说‘大家都这么干’?”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良久,总经理缓缓起身。他走到陈默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实习生,眼神复杂。
“陈默,”他说,“你这种人,在这个行业里,要么死得很快,要么……走得很久。”
他转向赵志远和纪委书记:“我提议,立即成立特别工作组,由集团纪委牵头,第三方审计机构介入,对‘白名单’系统及相关产品进行全面彻查。同时,主动向监管部门汇报情况,申请‘自查自纠’窗口期。”
“总经理!”有人想反对。
“够了!”总经理猛地拍桌,“这个盖子,捂不住了!今天陈默能拿到证据,明天监管就能拿到!现在主动,还能争取从宽处理;等被动,就是灭顶之灾!”
他看向陈默:“你,暂时停职。不是处罚,是保护。在调查期间,你的安全由集团负责。等结果出来,我们再谈你的去处。”
陈默点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调查结果,必须向所有受影响客户公开。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不能内部处理了事。”
总经理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时,已经是中午。
陈默没有回工位,直接下了楼。走到大厦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通达证券”的招牌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但他知道,这块招牌的背后,正在发生一场地震。
他打开手机,点开“口碑档案”,翻到客户D王建军的那一页。在空白处,他工整地写下:
“12月30日,‘白名单’系统证据提交。
总经理承诺彻查。
我暂时停职,等待结果。
此刻,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因为我终于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不是为立功,不是为报复,
只为对得起那些信任我的普通人,
对得起三年前走进金融系时,
那个以为‘金融是配置资源、服务实体’的,
天真的自己。
清道夫的路很难,
但总得有人走。
而我,
准备好了。”
他收起手机,抬头望向天空。
冬日的阳光不算温暖,但很清澈,照在脸上,有种被洗净的感觉。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调查会面临阻力,既得利益者会反扑,甚至他自己都可能面临危险。
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清道夫”,清扫的不是某个人、某个产品,而是一种腐烂的规则,一种默许作恶的文化。
这条路很长,很暗,可能走不到头。
但他会走下去。
一步,一步,清出一条干净的路。
哪怕这条路,最初只有他一个人走。
他紧了紧围巾,迈步走入人群。
身后,通达证券的大楼静静矗立。
而一场风暴,正在那栋楼里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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