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张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自家屋里那熟悉的、结着蛛网的房梁。然后才感觉到浑身刺骨的寒冷,像被人剥光了扔在冰窖里冻了三天三夜。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老、老大醒了!”
“快,快拿被子来!”
“热水!姜汤!”
耳边传来手下兄弟慌乱的叫声。疤脸张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围在床边,都是他手下的泼皮。一个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恐,仿佛刚见了鬼。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胸口闷得厉害,像压了块大石头。
“老大别动,”一个瘦高个的泼皮按住他,声音发颤,“郎中说了,您这是寒气入体,伤了肺经,得静养。那、那书生……好毒的手段。”
书生。
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雪夜,陋巷,青衫,还有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指尖点出,寒梅绽放,兄弟倒地……
疤脸张猛地一颤,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内伤,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着冰碴子的暗红色血沫。
“老大!”
“快去请郎中!”
屋里又是一阵慌乱。
等疤脸张终于缓过气,能勉强开口时,天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斑。屋里烧着炭盆,但还是冷,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兄、兄弟们……怎么样了?”疤脸张嘶声问,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瘦高个泼皮——外号“竹竿”的李四——端着一碗热姜汤,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一口,才低声道:“都抬回来了。狗子胸口中了一指,到现在还没醒,浑身冰凉,郎中说……说五脏都被寒气冻伤了,能不能挺过来,看造化。王五、赵六、钱七三个被点了穴,天亮时能动了,但都冻僵了,这会儿在隔壁屋里烤火呢,没半个月缓不过来。”
疤脸张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五个兄弟,一照面,全废了。对方还是个书生,赤手空拳。
奇耻大辱。
“消息……传出去了吗?”他问。
李四脸色更白:“巷子里动静不小,附近几户都听见了。今天一早,整个南城都传遍了,说……说咱们兄弟五个,被一个书生打得屁滚尿流,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疤脸张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血丝:“怎么传的?”
“有、有好几个版本。”李四吞了口唾沫,“最离谱的说,那林秀才是剑仙下凡,一抬手就是满天梅花,香飘十里。稍微靠谱点的说,他会妖法,手一指就能把人冻成冰坨子。还有人说……说他是隐世高手的弟子,来汴京历练的。”
剑仙?妖法?隐世高手?
疤脸张想起昨晚巷子里那诡异的寒气,那凭空凝结的冰梅,还有书生指尖那令人心悸的锋锐感。哪一种说法,似乎都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赵家……知道了吗?”他又问。
“应该知道了。”李四压低声音,“今天一早,赵府就有人来问过,听说咱们失手了,丢下十两银子汤药费就走了,话都没多说。看样子……是不打算管了。”
不管了?
疤脸张心中一沉。赵明诚这是把他当弃子了。任务失败,丢了脸面,就一脚踢开。十两银子,五个人治伤都不够。
“老大,咱们……怎么办?”李四声音发颤,“那书生要是记仇,找上门来……”
“他不会。”疤脸张打断他,声音疲惫,“他要真想杀我们,昨晚我们就回不来了。这人……看不透。”
他想起书生最后那个眼神。平静,淡漠,没有杀意,也没有得意,就像随手赶走了几只挡路的野狗。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比愤怒和仇恨更让人心底发寒。
那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不在乎。
“那咱们就这么算了?”李四不甘心。
“不算了还能怎样?”疤脸张惨笑,“再去送死?咱们这点本事,在城南欺负欺负老百姓还行,真碰上硬茬子……昨晚就是下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不过,这仇我记下了。赵明诚拿咱们当枪使,事不成就不管死活。还有那书生……等我养好伤,摸清他的底细,总有报仇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报仇的希望渺茫。那书生的武功太诡异,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那……咱们接下来?”李四问。
“闭门养伤。”疤脸张闭上眼睛,“告诉兄弟们,这段时间都安分点,别惹事。还有,放出话去,就说我疤脸张认栽了,城南这片,谁爱要谁要。”
李四一惊:“老大,这……”
“照做。”疤脸张声音疲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活下来再说。”
“是……”李四不敢多说,退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疤脸张躺在床上,看着房梁,脑海中反复回放昨晚那一幕。
那书生,到底是什么人?
同一时间,城南“刘记茶棚”。
这是片简陋的草棚子,十几张破旧木桌,专卖大碗茶和粗点心,是城南苦力、脚夫、小贩歇脚闲聊的地方。平日里嘈杂喧闹,今天却格外热闹。
七八桌都坐满了人,交头接耳,神色兴奋。话题中心,正是昨晚那场诡异的巷战。
“听说了吗?疤脸张栽了!”
“何止栽了,五个兄弟,全废了!抬回来的时候,跟冰棍似的,硬邦邦的!”
“真的假的?谁干的?开封府来高手了?”
“屁的开封府!是个书生!姓林,就住在甜水巷那块,穷得叮当响,以前还来这儿喝过茶呢!”
“书生?你蒙谁呢?疤脸张那伙人,个个都是敢下黑手的主,一个书生能打五个?”
“我骗你是孙子!我隔壁王婆家的二小子昨晚起夜,亲眼看见的!说那林秀才就站在巷子里,手这么一抬——嗖!嗖!嗖!疤脸张的人就倒了一片,连人家衣角都没摸着!”
“手一抬就倒了?吹吧你!”
“真的!二小子说,那巷子里香得很,一股梅花味儿,大冬天的,哪来的梅花?肯定是妖法!”
“什么妖法,那是武功!”旁边一桌,一个穿着短打、腰间挎刀的精悍汉子插话道。这汉子三十来岁,面色黝黑,手上老茧厚重,一看就是练家子。
茶客们纷纷看过来。
“这位大哥,您给说说,什么武功这么邪乎?”有人问。
汉子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昨晚我在金明池那边走镖,今早回来才听说。去疤脸张那儿瞧了一眼——好家伙,那狗子胸口的伤我看了,就一个红点,但皮下的肉都冻紫了,寒气直透脏腑。这不是妖法,是极阴寒的内家指力。练到这份上,没十年苦功下不来。”
“内家指力?那林秀才才多大?看着不到二十吧?”
“所以说邪门啊。”汉子摇头,“要么是驻颜有术的老怪物,要么就是……得了什么奇遇,或者,是哪个隐世门派出来的。”
“隐世门派?”茶客们眼睛亮了。江湖秘闻,最是吸引人。
“我也是猜的。”汉子压低声音,“你们想想,那林秀才来汴京多久了?大半年了吧?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穷得都快讨饭了。突然就露了这一手——为什么?肯定是被疤脸张逼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本来不想暴露,是想低调。”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还有那寒气,那梅花香……”汉子摸着下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哪家门派的功夫是这样的。倒是有个传闻……”
“什么传闻?”
汉子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有支前朝御林军逃到南边深山,带走了皇宫里的武库秘藏。其中就有一套剑法,叫什么‘万梅剑法’,出剑时寒梅飘香,中者冰封。不过那都是百年前的传说了,真假难辨。”
“万梅剑法……梅花香……”茶客们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那林秀才是前朝遗族?来汴京……有所图谋?”
“这可不敢乱说!”汉子连忙摆手,“我就是随口一猜。不过啊,这汴京城,怕是要不太平咯。一个身怀绝技的书生,偏偏被赵明诚盯上……嘿嘿,有好戏看喽。”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赵明诚在城南名声极差,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早有人看不惯了。如今踢到铁板,大家乐见其成。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城南飞向全城。
城西,赌坊“千金台”。
二楼雅间,几个衣着光鲜的汉子正在赌骰子。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穿着锦缎袄子,十根手指戴了八个金戒指,正是千金台的老板,人称“金算盘”的钱富贵。
一个伙计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钱富贵手里的骰盅顿了顿,抬眼:“消息确凿?”
“确凿。”伙计点头,“疤脸张五个兄弟全躺了,伤得最重的那个,胸口中了一指,寒气侵体,郎中说就算救回来,武功也废了。疤脸张本人也受了内伤,正在家养着,放出话来,说要闭门思过,城南的地盘……不要了。”
“不要了?”钱富贵笑了,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他倒是识趣。那书生呢?什么来路?”
“打听过了,叫林凡,苏州人,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来汴京备考的。在城南甜水巷租了间破屋,平时靠抄书、替人写信为生,穷得很。前几日不知怎么得罪了赵明诚,被断了生计,这才有了昨晚的事。”
“苏州……林凡……”钱富贵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须,“会武功的穷书生……有意思。他用的什么功夫,看清了吗?”
“巷战是晚上,又下雪,没人看清具体招式。但所有目击者都说,闻到一股梅花香,伤者身上有冻伤。还有人说,看见巷子里有冰晶凝结成的梅花,天亮才化。”
“冰梅……”钱富贵眼中精光一闪,“去,备一份礼,要上好的文房四宝,再加二十两银子,以我的名义,给那位林秀才送去。就说……千金台仰慕才学,一点心意,交个朋友。”
伙计一愣:“老板,咱们和那书生非亲非故……”
“你懂什么。”钱富贵瞥了他一眼,“一个身怀绝技、却甘心隐于市井的书生,要么是心性淡泊的真隐士,要么……所图甚大。不管是哪一种,交好总没错。赵明诚那个蠢货,仗着老子是侍郎,目中无人,这回踢到铁板,咱们正好卖个人情。”
“万一赵家追究……”
“赵挺之是个老狐狸,不会为了儿子的一点私怨,轻易得罪一个来历不明的高手。何况……”钱富贵冷笑,“那书生若真是前朝遗族或者隐世门派的人,赵家躲还来不及呢。去吧,礼数周到些,别让人挑出毛病。”
“是。”伙计领命而去。
钱富贵端起茶杯,慢慢啜饮,眼中若有所思。
汴京这潭水,看来要起波澜了。
城东,樊楼。
三楼最里面的雅间“听雪轩”,柳依依正在调琴。纤指拨过琴弦,流出一串清越的音符。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衣,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
丫鬟小翠匆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色:“姑娘,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柳依依头也不抬,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拂过。
“是那个林秀才!昨晚,他在甜水巷,把疤脸张那伙人全打趴下了!五个泼皮,伤的伤,残的残,连疤脸张本人都受了内伤,现在全城都在传呢!”
琴音戛然而止。
柳依依抬起头,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疤脸张?城南那个泼皮头子?”
“就是他!”小翠连连点头,“听说那林秀才就站在巷子里,手这么一抬,疤脸张的人就倒了一片,连近身都近不了!巷子里还飘着梅花香,可邪门了!”
柳依依沉默片刻,重新低头调琴,声音平静:“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今早好多人都去甜水巷打听,想看看那林秀才到底是何方神圣。千金台的钱老板还派人送了礼,文房四宝和二十两银子,说是仰慕才学,交个朋友。赵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赵公子今天没来樊楼,说是感染风寒,在家休养。”
“感染风寒?”柳依依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是吓病了吧。”
小翠掩嘴笑:“活该!谁让他平日那么嚣张,这回可算碰上硬茬子了。姑娘,你说那林秀才,真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吗?会不会是夸大其词?”
“空穴不来风。”柳依依轻声道,“疤脸张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手底下那几个人,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能一夜之间将他们全废了,还吓得疤脸张闭门不出,这份实力,做不得假。”
“那林秀才藏得可真深。”小翠咋舌,“以前来咱们楼里抄诗,看着文文弱弱的,谁会想到是个高手。”
柳依依没有接话。她想起那日在樊楼大堂,书生面对赵明诚的刁难,那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神。现在想来,那不是强作镇定,而是真正的……不在乎。
因为拥有随时掀桌子的实力,所以不在乎桌上的杯盘如何摆放。
“小翠,”她忽然开口,“去把我那套‘雪浪笺’取来,再备一方松烟墨。”
“姑娘要写字?”
“嗯。”柳依依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清吟,“给那位林秀才,写封帖子。就说……三日后午后,我在金明池边的‘听荷水榭’设茶,请他品茗论诗。措辞客气些,以文会友,不谈其他。”
小翠瞪大眼睛:“姑娘,您要见他?这……合适吗?赵公子那边……”
“我与谁往来,需要他同意?”柳依依语气淡然,“去吧。记住,以我个人的名义,与樊楼无关。”
“是……”小翠虽然满心疑惑,但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雅间里恢复安静。柳依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沫吹进来,带着汴京冬日特有的清冷气息。
她望向城南方向,目光悠远。
林凡……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甜水巷,小院。
林凡对外界的震动一无所知。他盘腿坐在土炕上,已经调息了整整一天一夜。
丹田处的“火种”比之前壮大了许多,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润的热量。内息沿着任督二脉循环,每循环一周,经脉的刺痛就减轻一分。到傍晚时分,内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透支的元气还需时日补回。
他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凝而不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道白练,射出五尺开外,久久不散。
内力又精进了一分。果然,实战是最好的催化剂。
他下炕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身体轻盈有力,五感也敏锐了许多。能听见隔壁王婆婆淘米的声响,能闻见巷口胡饼铺传来的焦香,甚至能“感觉”到院门外……站着两个人。
不是恶意,但也不怀好意。像是观察,试探。
林凡皱了皱眉,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汉子,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都穿着普通的棉袄,但眼神精亮,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见门开,两人立刻拱手,态度客气。
“林公子,冒昧打扰。”高瘦汉子开口,声音沙哑,“在下李七,这是王九,是‘千金台’钱老板派来的。钱老板仰慕公子才学,特备薄礼,还请笑纳。”
说着,矮胖汉子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一刀雪浪笺,还有一封红封,鼓鼓囊囊,显然是银子。
林凡看了一眼,没接:“我与钱老板素不相识,此礼太重,不敢收。二位请回吧。”
“公子不必多虑。”李七笑道,“钱老板说了,纯粹是仰慕,绝无他意。公子在汴京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千金台在城南还算有些门路。”
这是示好,也是警告——我知道你在城南,我知道你缺钱,我知道你惹了麻烦。
林凡沉默片刻,伸手接过锦盒:“替我谢过钱老板。他日若有机会,再当面致谢。”
“一定,一定。”两人又客套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林凡关上门,看着手里的锦盒,眼神微冷。
消息传得真快。看来昨晚那一战,已经惊动了某些人。送文房四宝,是试探他“书生”的身份是真是假。送银子,是雪中送炭,也是提醒他缺钱的现状。
这位钱老板,是个聪明人。
他将锦盒放在桌上,正要打开看看,院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这一次,是个女子的声音,清脆温和:“林公子在家吗?小女子奉我家姑娘之命,送帖而来。”
林凡拉开门。门外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眉眼清秀,手里捧着一封素雅的花笺。
“你家姑娘是?”
“樊楼,柳依依姑娘。”丫鬟将花笺双手奉上,“三日后午后,金明池听荷水榭,姑娘设茶以待,请公子品茗论诗,以文会友。”
柳依依?
林凡接过花笺。纸质细腻,带着淡淡的冷香。展开,一行清秀的小楷:“闻君雅量,心向往之。三日后午,听荷水榭,素茶以待,静候光临。依依谨启。”
没有落款,只有一枚小小的朱印,是朵梅花的形状。
梅花……
林凡心中一动。是巧合,还是……
“替我谢过柳姑娘。”他收起花笺,“三日后,林某准时赴约。”
丫鬟福了福身,转身离去,脚步轻快。
林凡站在院中,看着手里两样东西——锦盒和花笺。一样代表江湖,一样代表风月。
都因昨晚那一战而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汴京城的夜晚即将降临。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苍凉。
林凡转身回屋,闩上门。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盯着这间破屋子的人,会越来越多。
而他能做的,只有变强。
更快地变强。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根树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昨晚那一剑。
寒梅初绽,梅影横斜……
体内,内力缓缓流转。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推书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