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终究是落了下来,不急不缓,带着渗透骨髓的凉意,将海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许星辰在新租的屋子里,听着窗外连绵的雨声,感觉时间都被这潮湿拖得粘滞而漫长。
她强迫自己忙碌。投出的简历陆续有了回音,参加了几场面试,拿到一个不算特别理想、但足够养活自己的 offer,在一家小型文化公司做内容策划和翻译。她开始每天通勤,挤地铁,淹没在陌生的人潮里。晚上回到小屋,做饭,打扫,看剧,或者对着电脑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日子被填满,规律得近乎刻板。
苏蔓偶尔约她,她不再每次都推拒,但见面时话也不多,常常听着苏蔓说,自己只是微笑或点头。陈叙后来又联系过她两次,一次是发信息问候,一次是分享了一篇关于海城老建筑的文章。她都客气而简短地回复了,没有进一步的意思。苏蔓看出她的疏淡,叹口气,也不再勉强。
林深的名字,像一块被刻意沉入深海的石头,无人提起,连她自己似乎也快要忘记。只有偶尔在深夜,被雨声或噩梦惊醒,看着黑暗中陌生的天花板,那沉甸甸的空洞感会再次袭来,提醒她某个地方、某个人留下的烙印,并未因距离和时间而消褪。
搬家后的第二个周五,加班到晚上九点多。走出写字楼时,雨还在下,不大,但很密,撑着伞也能感到湿气扑面。地铁站离公司有一段距离,她决定走去公交站,坐两站路再换乘。
雨夜的街道,行人稀疏,路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晕。她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慢慢走,耳机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试图隔绝外界的嘈杂和内心的纷乱。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无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马路另一边,是一排临街的商铺,灯火通明。其中一家店面颇大的数码产品旗舰店,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和智能穿戴设备,冷白色的灯光将那些金属和玻璃制品照得流光溢彩。
然后,她的目光顿住了。
橱窗明亮的反光里,映出店内靠近街道的一小片区域。那里设有一个体验台,几台显示器正循环播放着炫目的宣传片。一个穿着深蓝色衬衫、身影挺拔的男人,背对着街道,微微俯身,手指正在其中一台展示用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什么。侧脸被屏幕的光映得有些模糊,但那专注的姿态,挺直的脊背线条,还有那熟悉到让她心跳骤然停摆的侧影轮廓——
是林深。
许星辰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绿灯亮了,身边的行人开始走动,她却被钉在了原地,隔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马路,隔着橱窗玻璃和店内明亮的灯光,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周五晚上,独自一人,在数码店里……测试电脑?
他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在阅读屏幕上的反馈。然后,他直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转向旁边的另一台设备。就在他侧身的时候,许星辰看到了他的正脸。
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一个技术问题。灯光落在他清晰的眉骨和鼻梁上,下颌线干净利落。他看起来……和在她家住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沉静,一样的专注于自己的世界。
只是,那个世界,此刻与她隔着一条马路,一场冷雨,和一扇透明的、却无法逾越的玻璃窗。
许星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习惯了新的节奏,习惯了将那份不合时宜的悸动深深掩埋。可仅仅是这样一个意外的、遥远的瞥见,就轻易击溃了她所有辛苦维持的平静假象。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他煮面时专注的侧影,他讨论翻译时清晰的逻辑,他睡在沙发上微蹙的眉心,他说“推了”时平淡的语气,还有送别时他深不见底的眼神……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冰凉。
店内的林深似乎完成了他的“测试”,转身,朝着店门口的方向走去。许星辰猛地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旁边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屋檐下,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
她看着林深推开数码店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他没有带伞,只是拉起衬衫的连帽盖在头上,快步走入雨中。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汇入稀疏的人流,朝着与她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去,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许星辰依旧站在原地,撑着伞,手指冰凉。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马路上车来车往,溅起一片片水花。对面数码店的橱窗依旧明亮耀眼,只是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她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挪动脚步,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上了公交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布满雨痕,外面的世界扭曲变形,霓虹灯化开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心脏还在不规律地悸动着,带着一种沉闷的钝痛。
原来,她根本没有忘记。所有的忙碌、疏离、刻意回避,都只是自欺欺人。那个男人,就像他擅长的代码一样,早已在她生命系统的底层,刻下了一道无法删除的指令。平时静默无声,一旦被特定的情境触发,就会立刻运行,搅乱她所有的秩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苏蔓发来的一个搞笑短视频。
她没有点开,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一个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给他发条消息。随便说什么。问问他在干什么,或者……只是说一句,下雨了,记得带伞。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甚至已经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名字。
可是,说什么呢?以什么身份?一个已经搬走、信誓旦旦要开始新生活的“前麻烦室友”?一个他好心收留、却可能早已被他划归为“已处理完毕”项目的陌生人?
她想起他站在数码店里那专注而疏离的背影。他的世界,充满了逻辑、数据和清晰的边界。她的世界,却是一团被雨水泡发的、理不清的乱麻。
指尖最终没有落下。她退出通讯录,关掉了手机屏幕。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
公交车到站了。她机械地随着人流下车,撑起伞,走进愈发密集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似乎能穿透伞面,一直渗到心里。
回到那个朝南却依旧感觉阴冷的小屋,她换下湿衣服,洗了个热水澡。水温很高,烫得皮肤发红,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那盆绿萝在窗台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照料,似乎精神了一些,新抽出了一片小小的嫩叶,在雨夜中泛着微弱的油绿光泽。
许星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嫩叶。指尖传来生命柔韧的触感。
她忽然想起林深阳台上的那些绿植,在他出差时,她曾小心地为它们浇过水。后来她搬走时,它们都长得很好。
有些东西,浇过水,就会生长。
有些念想,一旦种下,就难以根除。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她无法平静的心湖。这个秋雨之夜,因为一个意外的、隔着橱窗的遥远背影,变得格外漫长,格外难熬。她不知道这场雨何时会停,也不知道心里这场无声的、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疾风骤雨,又将持续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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