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返回江城的火车上,气氛与去时截然不同。
去时是压抑的期待,归途则是疲惫的兴奋。奖牌和证书被小心翼翼地收在包里,但那份沉甸甸的喜悦,却明晃晃地写在每个队员脸上。总教练的手机几乎没停过,来自省教育厅、学校、媒体的祝贺电话接连不断。
许晏清成了车上最受关注的人。不仅是队友,连邻座其他旅客得知他就是那个“全国第一”后,也投来惊奇和赞叹的目光。他尽力维持着礼貌,但大多时间都戴着耳机,靠在窗边闭目养神,偶尔与坐在对面的林晚星和沈星河低声交谈几句。
林晚星能看出他眉眼间的倦色。那不仅仅是旅途劳顿,更是一种被过度关注后的精神消耗。她把许晏清那枚金牌用软布包好,仔细地放在自己书包最里层,履行着“保管”的承诺。指尖偶尔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心里便觉得安定几分。
沈星河则一直在平板上写写画画,整理着决赛的几道难题的不同解法,偶尔抬头加入讨论。他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响,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
“回去之后,CMO的集训通知应该很快就到。”沈星河推了推眼镜,“按照惯例,国家集训队会在寒假初开始选拔。我们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强度会更大。”许晏清睁开眼,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平原,“而且对手更强。全国前六十,每个人都是各省的尖子,不少人有国际比赛经验。”
“但这次我们有了全国赛的经验,也知道了自己的位置。”林晚星说,语气里带着一股劲儿,“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许晏清看向她,点了点头:“心态很重要。回去后,我们先按自己的节奏查漏补缺,等正式集训通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我们发出去的东西,这两天应该会有回响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听到什么消息,保持冷静,专注自己的事。”
林晚星和沈星河都神色一凛,郑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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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傍晚时分抵达江城。一出站,他们就被眼前的阵势惊住了。
学校居然组织了欢迎队伍!张老师举着“热烈欢迎载誉归来的勇士们”的红色横幅,李校长亲自带队,后面跟着不少学生代表,还有几家本地媒体的记者,扛着摄像机。
闪光灯立刻对准了许晏清。
“许晏清同学,祝贺你!作为江城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数学竞赛冠军,你现在心情如何?”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许晏清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定了定神,才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回答:“感谢学校的培养和老师的教导。这次获奖是新的起点,我会继续努力。”
公式化的回答,挑不出错,但也谈不上多热情。记者们又转向林晚星和其他获奖队员,问了几个问题。总教练和李校长红光满面地接受了采访,话语间满是对学校的赞美和对未来的憧憬。
好不容易摆脱了媒体,坐上了回学校的大巴。李校长特意和许晏清坐在一起,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激动:“晏清啊,好样的!你这次可是为我们学校,为我们市争了大光了!学校已经决定,除了竞赛奖金,还要给你特别奖励!另外,市里领导也很重视,可能还会有表彰!”
“谢谢校长。”许晏清礼貌回应。
“对了,”李校长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最近可能有些……关于学校或者教育系统的不太好的传闻。你是优秀学生代表,如果有人问起,要懂得维护学校和老师的形象,知道吗?有些事,复杂得很,学生不要过多掺和。”
这话里的提醒意味,与之前陈秘书长、姜老的话隐隐呼应。许晏清心中了然,看来后方的风暴已经开始波及表面了。
“我明白,校长。我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他再次给出标准答案。
李校长满意地点点头,又鼓励了几句,便去和其他队员说话了。
回到学校,又是一番简短的欢迎仪式。等许晏清和林晚星终于能背着书包,走向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巷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巷口的第三个垃圾桶依旧立在老位置。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清静了。”林晚星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
“这只是开始。”许晏清看着寂静的巷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类似的场合不会少。你要习惯。”
“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但有时候,这是获得某些‘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许晏清说,“用成绩换来的话语权和关注度,不用来谋私利,但可以用来做该做的事,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指的是他们匿名发出的那些证据。更高的关注度,意味着那些证据被压下去的可能性更小。
走到分岔路口,两人停下。
“金牌先放你那儿。”许晏清说,“明天见。”
“明天见。好好休息。”
林晚星看着许晏清转身走向他那片更老旧、灯光更稀疏的居民区,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她握紧了书包带子,里面那枚金牌硌着她,像一颗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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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如许晏清所料。
学校的表彰大会、市里的青少年科技奖颁奖、本地电视台的专访……活动一个接一个。许晏清作为绝对主角,无法推脱,只能尽量配合。但他每次都拉上林晚星和其他队友,强调“团队努力”,避免个人被过度神化。在采访中,他谈及更多的是对数学的兴趣、学习的体会,以及感谢,对家庭困难、过往纠纷等话题则巧妙避过或轻描淡写。
林晚星也接受了几次采访,她比许晏清更紧张,但努力表现得体。她发现,当话题转到“女学生在理科竞赛中的成长”时,自己能说得更自然、更有感触。她开始有意识地思考这方面的问题,或许,这可以成为她那篇未完成文章的另一个切入点。
沈星河则几乎拒绝了所有采访,理由是“需要静心准备CMO”。他的特立独行反而让一些媒体觉得他“有个性”,但都被他冷冰冰的态度挡了回去。
就在这些纷扰中,第一声“惊雷”炸响了。
那是返校后的第五天傍晚。林晚星正在家帮母亲做饭,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突然,一条插播的快讯出现:
“本台记者获悉,原我市教育局干部、江城一中校董周建明涉嫌挪用资金、职务侵占、洗钱一案,今日在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检察机关指控,周建明利用职务便利,挪用公款及社会捐助资金数额特别巨大,并通过其控制的课外辅导机构进行洗钱活动,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周建明当庭表示认罪认罚。本案将择期宣判。另据了解,此案牵涉的其他相关人员,有关部门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新闻画面一闪而过,是周建明被法警带入法庭的侧影,神情憔悴,与往日意气风发的形象判若两人。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感叹:“哎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还觉得他是个热心教育的老板呢。”
林晚星没说话,只是盯着电视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宣判了!虽然还没最终定罪,但检方指控严厉,周建明认罪,这意味着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些在深夜里整理证据、在忐忑中发送文件的日子,那些承受的压力和恐惧,在这一刻,都有了回响。
她立刻拿起手机,想给许晏清发消息,却又忍住了。这个时候,任何联系都可能被监控。她只是默默把这条新闻转发到了他们三人那个加密的小群(沈星河后来也加入了),没有附加任何评论。
几分钟后,沈星河回复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许晏清则一直没有动静。
直到晚上十点多,林晚星才收到他的一条加密信息:“看到了。静观其变。专注CMO。”
短短几个字,却让林晚星完全安心下来。他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依然冷静,依然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第一声雷炸响,意味着云层中积蓄了更多的能量。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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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明案开庭的新闻,在江城教育圈乃至更广范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普通学生和民众的关注很快被新的热点取代。只有少数敏锐的人,察觉到了水下潜流的涌动。
几天后,省纪委发布了一条更重磅的消息:“省教育厅副巡视员XXX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省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文中虽未提及具体案情,但联系前段时间“教育领域专项工作组”的进驻,明眼人都知道,这很可能与周建明案牵扯出的线索有关。
这位副巡视员,正是谭师父之前提醒过的、与青藤校董关系密切的那位领导的下属。拔出萝卜带出泥,第一块重要的“泥”已经被带出来了。
青藤国际学校随即发布了一则声明,语气比上次更加严肃和撇清:“我校始终坚持依法合规办学。对于个别涉案人员可能与我校历史上产生过的某些关联,我校深表遗憾,并将全力配合有关部门调查,坚决拥护一切打击违法违规行为、净化教育生态的行动。”
“历史上”、“个别”、“某些关联”……用词极其谨慎,竭力切割。
这些消息,在许晏清三人的小群里没有引起太多讨论。他们只是默默关注,并将相关报道存档。他们都明白,现在的他们,最好的做法就是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范学生,用即将到来的CMO选拔,为自己筑起更高的护城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个周日的下午,许晏清正在市图书馆的自习区看书,为CMO备战。一个穿着考究、气质精干的中年女人走到他面前,微笑着递上一张没有任何头衔、只印着姓名和电话号码的名片。
“许晏清同学,打扰了。我姓苏,是姜承安院士的助理。”女人的声音温和但清晰,“姜老回北京前,托我给您带两本书,是他早年的一些数学札记影印本,市面上没有。他说对您准备CMO或许有帮助。”
许晏清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显,恭敬地接过用牛皮纸包好的两本厚册子:“非常感谢姜老记挂。请您代我向姜老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苏助理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压低了声音:“姜老还有几句话,让我私下转达给您。”
许晏清放下书,做出倾听的姿态。
“姜老说,他看到您决赛的解题手稿了,天赋和勤奋都属罕见,是难得的好苗子。他希望您能珍惜这份天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数学本身,不要被外界的纷扰牵扯过多精力。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过犹不及。年轻人未来的路很长,数学的天地也很广阔,不要把视野局限在一时一地的得失恩怨上。”
又是“点到为止”、“过犹不及”。许晏清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情绪。
“姜老还说,”苏助理继续道,“如果您在学业或未来发展上遇到任何困难,可以随时通过这个号码联系我。姜老在学术界还有一些影响力,或许能为您提供一些建议和帮助。他很爱才,不希望看到好苗子因为非学术的原因走弯路,甚至受到伤害。”
这番话,恩威并施,关怀与警告并存。姜老作为学界泰斗,亲自三番两次递话,分量极重。这既可能真的是出于爱才之心,担心他卷入过深遭反噬;也可能代表着某种更复杂力量的意愿,希望他能“识时务”,就此收手。
许晏清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苏助理:“请苏助理务必转告姜老,他的教诲和关爱,学生铭记在心,无比感激。学生一定谨记学生的本分,刻苦钻研数学,不辜负姜老的期望。其他的事情,学生相信组织和法律会有公正的处理。至于未来,学生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稳,不敢奢求额外的关照。”
回答依然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姜老的尊重和感激,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会专注学业,但对“其他事情”的态度并未退缩,同时谢绝了可能带有附加条件的“帮助”。
苏助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年轻的脸庞上看出更多东西,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您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姜老。那么,不打扰您学习了。祝您CMO再创佳绩。”
她转身离开,步伐优雅而沉稳。
许晏清看着她消失在图书馆门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打开牛皮纸包,里面确实是两本珍贵的数学手稿影印本,笔迹苍劲,内容深邃。姜老的惜才之心,应该是真的。但越是如此,越说明水很深,连姜老这样的人物都觉得需要亲自出面“规劝”或“保护”。
他将手稿仔细收好,这是前辈的馈赠,与纷争无关。
然后,他拿出手机,在加密小群里发了一条信息:
“姜老助理今日来访,再次递话。风暴已至核心区,有人希望我们安静。按原计划,埋头准备CMO,其他一概不理。保持静默,即是力量。”
林晚星和沈星河很快回复:
“明白。”
“收到。”
放下手机,许晏清重新摊开面前的CMO历年真题集。纸张沙沙作响,笔尖划过,留下一行行清晰的演算。
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图书馆里安静极了,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声音。这小小的、充满书香的一隅,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惊雷与暗涌。
他知道,风暴眼往往最平静。
而他,需要在风暴眼中,积蓄下一次翱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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