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苏然却再次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然而,规律可以被认识,也就可以被引导,甚至被改变。”
“李二叔,为何我说兄弟阋墙,尚不及君父之危?”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世民的思绪从绝望的深渊中被猛地拽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苏然。
苏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因为兄弟之争,是平行权力之间的争斗,胜负尚在未定之天,而君父之威,却是垂直权力之下的碾压,太子几乎毫无胜算。”
“所以,要破此局,关键不在于如何削弱太子以求自保,也非放任太子坐大。”
“一切的关键在于为这份垂直的权力,加上一道锁。”
锁?
这个字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李世民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亮起,死死盯住苏然,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先生是说此局有解?!”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股极致的压抑与急切。
如果说刚才他感受到的是宿命的冰冷,那么现在,苏然的话让他看到了一丝挣脱枷锁的可能。
苏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李二叔,看您也像是熟读史书,您认为史上猜忌心最重、杀戮心最强的开国之君,会是何等模样?”
李世民一怔,脑海中闪过无数暴君的影子。
但苏然的问法,显然意有所指。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苏然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的迷雾,望向了数百年之后。
“明朝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出身微末,乃布衣天子,生性雄猜,多疑寡恩。”
“他以铁血手腕扫平天下,也以同样的铁血清洗功臣,在他眼中,任何人,不论是同乡、兄弟还是肱股之臣,只要稍有威胁,皆可为刀下之鬼。“
“他堪称史上最无情的君王,也是一块最冷酷、最锋利的血腥磨刀石。”
听着这番描述,李世民不寒而栗。
这样的皇帝,比之汉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的治下,太子焉有活路?
恐怕连呼吸都是错的。
苏然话锋一转,带出了一丝奇异的暖意。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冷酷的帝王,却与他的太子朱标,成就了一段史上最稳固、最和谐的君储关系。”
“他将那位太子视若珍宝,倾尽所有去信任、去栽培,他放手让太子处理朝政,甚至甘愿自己扮演那个挥起屠刀的恶人,只为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净仁善的朝堂。”
“在那位太子面前,这头最凶残的猛虎,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下舐犊情深的慈爱。”
李世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完全违背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这怎么可能?”
一个多疑到极致的君王,如何能信任一个权力在握的储君。
“因为那位开国之君,他以本能为自己和太子之间,铸就了一把锁,一把没有明文律法,却坚不可摧的情感与权责之锁。”
“他让太子从小就参与政务,熟悉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让太子的能力与威望,与帝国本身牢牢绑定。”
“太子不再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而是帝国这台精密机器上,仅次于皇帝本人的最不可或缺的零件,太子的利益,就是帝国的利益。
“毁掉太子,就是亲手毁掉自己江山的基石。”
苏然的声音带着一丝赞叹。
“他成功了。”
“在那位太子在世的三十多年里,朝野安定,储位稳如泰山,无人敢有异心,父子同心,君臣一体。”
“这,是人治的巅峰,是那道看不见的锁,发挥到了极致。”
“且这位太子对自己的弟弟们十分关爱,当弟弟们犯错受罚的时候,他总是从中调和,帮助他们减轻或免除责罚,也因此使他成为兄弟们由衷敬爱的大哥。”
“太子只要尚在一日,诸王们就不会也不敢有造反的念头。”
李世民的心神被这段闻所未闻的史实彻底攫住。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希望。
然而,苏然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将他再次浇醒。
“但是,这把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苏然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惋惜。
“它太依赖于人了,它依赖于那位太子自身的贤明与健康。”
“后来,那位天命所归的太子,英年早逝,先于老皇帝而去。”
李世民追问道,心也随之悬了起来。
“那后来呢?”
“锁,断了。”
苏然吐出两个字,冰冷而沉重。
“那位老皇帝在发妻离世后,又失去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权力平衡器,他的猜忌与残暴彻底失去了束缚。”
“为了给年幼的皇太孙铺路,他掀起了更疯狂的杀戮,将所有可能威胁到孙子的功臣宿将,屠戮殆尽。”
“最终,当老皇帝驾崩,孱弱的皇太孙登基,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良将,没有贤臣的空壳朝廷,以及一群手握重兵、早已觊觎皇位的叔叔。”
“结局,是一场惨烈的叔侄相争,一场颠覆皇权的靖难之役,那位开国之君穷尽一生心血构建的传承,最终还是崩塌于血与火之中。”
田野内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面如死灰,差点直接晕倒在地上。
幸好长年征战,养成了一个强壮的身体。
才让他在苏然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中,稳住了身子,不让它倒下去。
希望的火焰刚刚升起,就被更残酷的现实所扑灭。
原来,即便是史上最完美的君储关系,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抵不过生死无常。
苏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洪钟大吕,震彻心扉。
“人治之锁,终究不可靠。”
“因为它取决于君王的圣明,取决于太子的贤德,更取决于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一旦其中一环出了问题,整座堤坝便会瞬间崩溃。”
“最好的办法是铸就一道法治之锁。”
李世民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身体前倾,姿态已经从一个帝王,变成了一个最虔诚的学生。
“先生,请详言之!”
“这道锁,名为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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